如今他看顾衡越发顺眼,就免不了多提点几句,“虽然得罪了几个人,但总算把国之蛀虫挖了几只出来,这一趟总算值的,不枉我为你担了天大的干系。我原本就打算好了,拼着这个亲王不做了也要把这件葫芦案搞清楚,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顾衡眼里也慢慢涌起一股热意。
衢州上缴的官银要经过好几道手脚,最后才能作为金花银送至京城内库,要想在这其中找一个突破口无异于大海捞针。顾衡一关一关地查下来却是一无所获,最后才想到内库里存放的银子会不会有问题?
太~祖元年各地的赋税由漕粮的一部分改折为金银,岁以百万为额尽解内承运库,不复送京城。除自给武臣俸禄十余万两外,余者皆为御用,其后概行于全国其它各布政司。
这样做的结果于官于民皆有利,朝廷遂决定将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之夏税秋粮四百余万石折银征收。米麦每石折银二钱五分,共折银一百零一万二千七百余两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
衢州知府薛维昌简直占了天时地利,左手收了大笔的粮食米麦,右手又掌控着南北银矿,上下串通后将金花银的铸造权又拿到了手里,这上头的事儿是玩熟了的。大概银子来的太顺手,以致后来就忘了掩藏行迹。
以顾衡的估算,这人十年间只贪了十万两银子,已经算得上是谨小慎微了。纵然后头大了胆子,贪墨的也必不止他一个人。
各方探查无果后,顾衡才大着胆子想去内库去看看。但他有这个心却没什么门路,这才想起了一向不怎么管闲事的端王。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闲散王爷听了前因后果之后,竟然一改心性二话不说带着他连夜闯了禁宫。
那天晚上下着绵绵密密的小雨,皇帝已经准备安寝了。听到端王连夜求见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了几句后就破口大骂。说这个逆子不把当老子的气死恐怕半夜都睡不着觉,那声音洪亮得半个乾清宫都听得见……
在一边跪着的顾衡听着这些诛心的话,心里都免不了生了一丝悔意。哪里晓得端王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顶着屋里屋外的疾风暴雨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把内库的金花银看上一遍。
——从那时起,顾衡就无比清楚这回这位新主子终究没有选错。
屋子里酒香暖人,端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绽放出一丝难得笑容,低声道:“你自管放手去干,把那些贪官污吏除了,咱们也算于国于民有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咱们不掺和。嗬嗬,以咱们的实力恐怕也掺和不上。”
顾衡挑了挑眉,这位爷不管在什么位置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嫉贪腐如仇,这份愤恨甚至掩过了他想苟安一隅的初衷。
在那场大梦里,民间私下里对这位皇帝的评价是残暴酷烈。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对贪官污吏的处置手段堪称狠辣。这些日子顾衡颇有些出格受人非议的所作所为,其实甚合他的心意。
端王重重地揉了揉眉头,“当年……我母后在世时曾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多年我实在是不想忍了,再忍就真的山穷水尽了。我把话放在这儿,若是你真的给我捅了大篓子,大不了我这亲王不当,回头当个郡王当个镇国将军,总之饿不死就行。”
这话说的实在至极,顾衡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良久才慎重施礼,“……衡愿为急先锋!”
这一句承诺,开启了君臣相得隆庆二十年盛世的大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得知顾衡的品级从七品升迁到六品时,一直密切关注这件事的敬王和门下的清客龚先生一起梳理整件事情的前后经过。这才惊骇发现,这个看似无害的年青人每一个步骤都是稳扎稳打从不落空。
敬王往后半靠在椅子上,心里无比懊悔,“没想到三鼎甲当中隐藏最深的竟然是他……”
龚先生盯着桌上涂涂抹抹的笔墨看了半天,又转头看了一眼敬王,暗叹了一口气,“这人在殿试之后就步步藏拙,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骨子里恃才傲物极不好相与。像这种光会读书却不懂半点人情世故的人多得是,我这才没有向殿下大力推荐。”
作为敬王府的首席幕僚,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龚先生难辞其咎,“……后来他与端王悄悄走在一起,我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致后来引出衢州银课案,事态一步一步的失控,害得殿下在江浙官场损失了不少人手。”
敬王抬手指了指龚先生,话到嘴边又含糊地吞了回去。
他能怎么说,其实这个顾衡刚中进士的时候,他舅舅家的表妹周玉蓉就一眼看上了人家的一表人才。奈何顾衡在老家由祖母就定下了亲事,对方是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对于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根本就不屑一顾。
就是这种不识抬举的狂妄姿态激怒了一向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舅舅周侍郎,开始明里暗里使人作难顾衡。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积累起来,可以说是周家把这位绝世大才亲自送到了端王的手里。也许就是因为把人彻彻底底惹急了,那位才主动掀起衢州银课案的黑幕,毕竟很多人都知道江浙是敬王最为倚重的根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敬王的脸上晦涩,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看走眼了,这人确是有些真才干。各地每年往内库解缴多少金花银,从来都没有出过纰漏。偏偏他一来,就查出衢州上缴的官银里掺了上好的白铜,连我们都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