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他的注意力便被街头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他和王景略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围着数名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其余数人则是和维持秩序的诸阀武装怒目相向。站在人群里听了会儿,宁缺才知道那名正在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原来是崔阀某旁支子弟。
那名崔公子挥舞着手臂,看着街上那些面露骄横神色的燕人或南晋人,大声愤怒说道:“我们唐人凭什么要让异国人在自已的土地上嚣张?昨天夜里打伤那小姑娘的神殿执事,为什么今天被送出了阳州城?”
那些握着佩刀的诸阀子弟,脸色有些不豫,人群里也有人恼怒地驳斥他的意见,最后争论自然而然地来到清河人究竟是不是唐人这个方面。
“什么亵渎昊天?这都是西陵神殿的一面之辞!谁能证明?我崔华生从出生起就是唐人,骄傲了二十余年,现在却要说我不是唐人,要我像那些南晋人,燕人一样去卑贱地做狗,我凭什么要同意!”
人群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宁缺冷眼旁观,发现这个叫崔华生的还有他身旁那几名年轻人居然都是诸阀子弟,确认清河郡里确实还有很多人心向大唐,尤其是那些没有被青苔院墙蒙蔽眼睛的年轻人。
便在这时,人群渐分,一辆青帘小轿走了进来。崔族四管事掀帘下轿,看着崔华生寒声说道:“堂少爷,你的堂兄叔父,还有我清河诸姓数百条人命,就葬送在长安城的会馆里,难道你还要以唐人自居?”
崔华生见是此人,先是微怔,然后面色苍白悲怆说道:“我妻家秋氏去年秋天被你们灭族,一家四十余口死不见尸,便是我那外甥不过四岁,都被你们杀了,我兄乃太守府知书,被你们用棍棒活活打死,按照管事您的意见,我如果还以清河诸姓子弟自居,如何有面目去见他们?”
四管事的脸色愈发阴沉,说道:“堂少爷你应该清楚,此乃我清河千年大愿,事至已此再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你何必如此执念?”
崔华生厉声喝道:“我便是如此执念,你又能拿我如何?今日之清河乃无国之地,无律之土,难道你还能治我的罪?”
四管事寒声说道:“没有律法,还有族规,来人啊,把堂少爷给我绑了,送到祠堂去交族里处置!”
话音落处,人群里冲出好些人,把那几名年轻人踹倒在地,用麻绳紧紧缚住,绑在木棍上挑起,向着城外的族祠走去。
……
……
依然是美丽的富春江畔。
宁缺直到此时才发现,江边放着好些竹子编成的笼,大概便是浸猪笼的用具,无数年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女,被活活淹死在美丽的富春江中,江水里那些柔顺美丽的水草里不知有多少冤魂。
他站在江畔看着水草,听着后方崔阀祠堂处传来的棍棒声和民众的叫好声,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去。
祠堂外围着近千名民众。崔华生穿着一身白衣,脸色苍白,浑身是血,挂在祠堂外的竿上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王景略走回他身旁。
宁缺说道:“叫好并不见得大家都同意崔阀的处置,只是因为崔华生平日里是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今天却被除了外衣打成这副惨样,围观的人们自然高兴。”
王景略怔了怔,说道:“打听到了些消息,崔华生确实是正经崔阀子弟,娶妻秋氏,乃是汝阳知州秋仿吾**,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其时秋氏正在娘家,也当场死亡。”
宁缺说道:“所谓民心,必须先稳定下来,才能争取,崔阀不惜让自家子弟去死,便是要用血来令清河郡的百姓沉默。”
王景略轻声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救不救?”
宁缺说道:“此人很爱他的妻子,现在活着也是痛苦。”
王景略说道:“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不应该承受痛苦。”
宁缺说道:“富春江畔还有两个知命境,我不会为此人冒险,当然……如果他这次能够活下来,或者以后能够有些用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祠堂。
他看着富春江对岸,感知着那些庄园里隐隐传来的阵意波动,心想果然不愧是比书院历史还要悠久的地方,底蕴不容小觑。
富春江畔有二人知命,这并不会让他感到畏惧,只是如果要动手,必然动静很大,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至少在进入西陵神国之前,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已已经离开长安,不然满天下的修行强者,都会来尝试杀死他。
而且毕竟与西陵神殿签过和约,保证清河郡的安全,如果他在这里杀太多人,神殿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在书院解决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大唐头顶的刀之前,他有很多事情不能做。
不过也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也应该做。
正如杨二喜说的那样,唐人现在去清河郡,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
……
宁缺这次没有进阳州城。
他站在道外的树林里,看着那名骑着白马的官员,沉默不语。
那名官员很年轻,神态文雅宁静,身旁有数十名下属和军士护卫,在马上依然不忘向道上的清河郡百姓挥手,惹来阵阵喝彩。
在宁缺眼中,这名年轻官员却很可笑,因为此人身上穿着的官服,明明还是大唐制式,只是改了些细节,显得有些滑稽。
更是因为,宁缺一直认为此人很滑稽可笑,因为他叫钟大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