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她自然习惯了他这炽烈的目光;当下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笑着说道;“这才两个月不见;看傻了不成?”
“到哪去了?明明知道我在长安被那些相国们欺负得那么苦;心里都快憋闷透了;你们一个个竟然在接风宴上连个面都不露;就这么狠心?”
“我和十三娘原本是要接你的;是阿姊说;别让人笑话你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口中说着这大道理;但王容在杜士仪那无限哀怨的眼神注视下;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是阿姊说;男人就是吊着勾着;让你惦记着却够不着;这才会真的想念”
“你别听阿姊胡说;回头我得对十三娘也提醒一声;她要是学了这些;崔十一非埋怨死我不可”杜士仪伸手环住了王容的脖子;带着她就这么俯卧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我在长安这些日子;真的很想你;很想咱们的儿子;更想这座从当年我观风北地开始;就一直无限向往的云州。长安虽好是故乡;可对我来说;那儿实在是太纷繁杂乱了。”
“我知道。”王容感觉到丈夫身上的炙热;以及那渐渐顶在身上的坚硬物体;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了娇艳的红晕;“我知道杜郎更喜欢的是自由。你来信时说;宇文融许你给事中;你却不置可否;谁知道后来宇文融却突遭罢相。我那时候便想;倘若你是热衷名利之人;应许了他;兴许不但再也未必回得来云州;而且还会因此遭到牵连。阿姊和十三娘也说;这许多削尖了脑袋往中书门下挤的人;杜郎是特别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着一句话而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杜士仪笑了笑;一只手却把妻子揽得更紧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王容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心里一时又触动又钦佩;当丈夫一个翻身陡然将她压在了身下;又摸索着解开那一个个扣子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二十六郎一个人太寂寞;杜郎;我们再给他生个弟弟或是妹妹吧”
“好”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一声。随着一件件衣物凌乱地褪落丢在地上;夫妻二人再次融为了一体;一次次攀上无边高峰的他只觉得这些潮水一般的愉悦冲淡了路上的疲惫;冲淡了心中的感伤;也冲淡了因为宇文融罢相而产生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当云收雨散;他最终勉力收拾了一下凌乱的长榻;拥着娇妻到另一边的坐榻上坐下时;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这次陛下召我上京;曾提过要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还问过我设节度副使之事。”
此话一出;王容不禁奇道:“怎么;陛下难道打算以你这个云州长史为节度副使不成?”
“你倒是想得美”杜士仪笑呵呵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子;哈哈大笑道;“我就是想;别人也不肯啊所以;我也不管陛下是试探我;还是真的一闪念间有过那样的念头;我直接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节度副使让代州都督兼领比较合适;然后又劝谏军、政、财计尽皆归于一人;有所不妥。不管陛下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至少我表现了一番高风亮节。”
“我还以为夫君年纪轻轻就能让人尊称一声副节度呢”
王容打趣了一句;却没什么遗憾的;等又闲谈了几句;她方才郑重地说道:“今次我和阿姊十三娘;再加上岳娘子;拉着季珍一块去操办的;是另外一件要紧事。你也知道;云州如今徙居的百姓当中;除却各地的逃户流民;还有奚人甚至突厥各部流落过来的小股牧民奴隶等等;而这些人当中;很有一些孤儿。就是定居下来的人;也有因为亲人病故而无所依靠的。其中有些孤儿因为年纪小还不成丁;到官府登籍却领不到田地口粮;只能在街头游荡。
我想;云州初置;既然于田地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对徙居百姓多有体恤;对那些孤儿也不该就此放任。所以;由阿姊出面牵头;我和十三娘也拿出脂粉钱来;岳娘子则是出力;设云州培英堂;把那些孤儿收拢来好好教导;这不但是善举;而且只要好好教导;异日必然能够派上用场。这些孤寒的贫儿如果能感恩上进;另有出息;杜郎就又多了一群能够忠心耿耿追随的人。季珍已经答应;他会亲自去教导管束这些孤儿;他说;他自己也好;身边服侍的唐岫和唐振也好;都是穷苦人;希望这些和他们境遇相似的孩子都能有一条出路。”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二十一章 云州培英堂
固安公主、杜长史夫人、崔明府夫人。云州地界地位最高的三个女人联手拿出脂粉钱来做这样一番善事;自然在民间引来了不小的议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赞口不绝。在如今这种医疗条件很不发达的年代;纵使是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一朝因病去世;妻儿仍有可能落得个无依无靠的下场;至于平民人家;孤儿就更多了。要靠卖力气做活谋生的寻常百姓周济贫苦;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而大唐的官府从来就没有救济贫弱的职能;反倒是佛寺道观为了招揽信徒;时而有这样的善举。
而大唐的顶尖贵妇们或许会定期布施佛寺做些善事;办这样的实事却大为罕见。在杜士仪回来之前;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就已经选择好了地方;置办好了让培英堂足以维持下去的熟田;以及所有的陈设铺盖衣物等等。
而与此同时;陈宝儿通过自己云州宣抚司判官这样一个名义;带着唐振和唐岫两个昔日奚奴;再加上抽调的精于吏员和差役;把城内的所有孤儿全都收拢了起来。尽管过程并不那么顺利;甚至还有靠盘剥乞儿吃饭已经习惯的成年人阻挠;但在他强力的压制下;这件事还是办了下来。
当培英堂正式开张的这一天;这一大堆年纪从五六岁到十来岁;身穿灰色衣袍;站得参差不齐;脸上不少还流露出深深警惕之色的孩子们站在下头;看见一个比他们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登上高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只有极少数几个原本家境尚可;因为父母双亡方才没了凭恃的;用好奇而又带着盼望的眼神踮脚张望。
“你们应该都认得我;差不多所有人都是我从大街上强行带回来的。”
知道这些孩子几乎都是目不识丁;陈宝儿的开场白单刀直入;没有一丝文绉绉的语气。果然;见其中有些人嗡嗡嗡议论了起来;他就笑了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从小和父母失散;从此不得见面;有些父母双亡;没人搭理;独自求生;有些根本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在街头流浪。今天;这座院子的外头;已经挂上了云州培英堂的牌匾;你们大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想一辈子就为了一口吃的和人厮打;饿了硬抗;渴了喝雨水;病了只能听天由命?”
这些话远比那些大道理更加打动人心。几乎是在陈宝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粗壮的少年大声答道:“不想凭什么别人能吃好的穿好的;住大房子;我们只能挨饿受冻?”
有人起了个头;立刻有另外一个瘦弱少年呼应道:“我打小就没见过爷娘;是听说云州分田这才过来的;谁知道登籍的人却说;我年纪不够;不给分他娘的;我都已经十五岁成丁了;凭什么不能”
隐身一旁的杜士仪循声望去;见这少年和一根芦柴棍似的;说是十岁也有人信;哪里会有人觉得那是十五岁?
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应和的声音中;陈宝儿这才陡然大喝了一声:“你们想不想饿了吃肉;渴了喝浆水;睡下时能够盖着温暖的被子;头顶上有遮风挡雨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