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叶叔,是一只无法转生的鬼魂。”
回生道,“大多时候,都是它出来见上门拜访的人。”
江泫大概能理解到其中原由。回生穿得再怎么朴实、再怎么清贫,气质到底也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为了不引人注目,便让身边的鬼魂出来接待。
只是这样一来,这位名叫回生的人在江泫心中的奇异程度又上升了一层。随身带着房子四海为家、身上似乎有许多装着东西的盒子,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将双眼遮挡起来,还被仇家追杀了数年。听起来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然而本人的态度看起来又十分淡然洒脱。
吃完了一碗面,指好了住处,到了该吹灯休息的时候,江泫却发现宿淮双一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纸壳人。
江泫疑心他被什么煞住了,三两步走过去遮住他的眼睛,道:“淮双?”
宿淮双愣了一下,抓住江泫捂在他眼睛前头的手,一边摘下来一边道:“……我没事。这个人,我好像认得。”
江泫也回过头去看那个纸壳人,道:“你认识?”
宿淮双道:“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
他在灯下微微皱着眉头,因为这个问题分外苦恼。
江泫道:“想不起来的事,便不用硬想。先睡吧,快到寅时了。”
屋子不大,房间不多。回生将房间腾出来给他们,自己去正屋打地铺。早也不是第一次和宿淮双睡一个床了,江泫十分习惯,将送生靠在床头的地面,和衣躺下。再者在陌生的幻境并不能好好入睡,与其说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是闭目养神。
一边宿淮双的呼吸又轻又稳,显然同样也没有睡着,闭着眼睛等天亮。
不说话、又没事做的时候,江泫的脑子里算不上清净。从海陵离开以后,他一路上都没有刻意留下休息的时间,让自己稍稍忙起来,便不会再想那么多。他不提,宿淮双也没提要休息,一直就这么跟着他,马不停蹄地走到升阳城。
回想起来,似乎不论什么时候,宿淮双都对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他说要做什么,宿淮双便做什么。他要去哪儿,宿淮双就去哪儿。太过听话,太过省心。乌序也听话,也省心。但在海陵废墟里头被喝退之后,江泫心中忽然起了一些从来从来不会有的忧虑。
宿淮双跟他一路走这么久,当真开心吗?
他也是有想做的事情的,有要报的仇,有要走的路。自己是他的师尊,原本应该是他往高处走的垫脚石,可不知不觉之间竟已经将他拴在身边这么多年了,垫脚石也变成了绊脚石。一方面是不想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存有保护的心思;另一方面则是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宿淮双在他身边,习惯了一说话就有回应。对于好的事物,人总是适应得非常快,如果宿淮双哪天提出自己要走,江泫一定要花很久很久才能重新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但如果宿淮双真要走,他是不会拦的。这样一想,心情竟然隐隐有些不好,恰逢房顶传来一阵异动,江泫连眼睛都没睁开,抽出床头的送生随手掐了个剑诀,便见剑尖红芒闪动,轻飘飘地刺穿趴在房顶上的不不速之客。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趴倒在房顶上头不动了。回生被这响动惊醒,匆忙来到房中查看,刚走到房门前头,卧房的侧壁便猛地被击出一个大洞,刹那之间土石飞溅,自外窜进来无数阴森的黑影,月光映亮杀气凛然的刀锋。
宿淮双也睁开眼睛,一下从床上翻下来,伸手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剑鞘,道:“阿泫?”
江泫将送生握在手中,道:“你躺着。”
提着剑一挥,房中的黑影立刻被强横的灵力扫除干净。他弯腰从破损的洞口走出去,略略抬眼一扫,看见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影,灵力污浊,都是渊谷的教众。这可是老熟人见面,只不过是江泫单方面的。
前方开路的鬼灵被打得稀碎,知道前方有异,数名教众都默契地停下脚步。
但见蒙蒙夜色之中,突兀地踏出一只漆黑的长靴。来人步履极稳,姿态从容地踏过一片碎石与草叶,被夜风拂动的衣角之下,隐隐得见一道轻而厉、摄人心魄的红芒。
等他走到月光之下,便能见一身鬼魅似的黑袍,乌黑似浓墨的长发。面容拢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可无论是从身形还是气质来看,都和他们要追的人大相径庭。
领头人警惕地道:“你并非房屋的主人。你是何人?”
江泫道:“自然是借宿的客人。”
领头人厉声道:“胡言乱语!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奉劝你——”
那红芒自面前一掠而过,将他的话语半途截断在口中。旁边爆发一阵惊恐的尖叫,领头人颇为焦躁地回头道:“怎么了!你们在鬼叫什……”
话音未落,却见视野猛地抬高。他的上半截身体重重地砸上地面,腰部以下却还好好地立在原地,只是鲜血喷溅而出,不知是不是有血滴进了眼睛,他的视野被染成了一片猩红的血色。
那剑带着身体一起削断的还有灵台,对于修士而言,灵台被毁的疼痛,用剜心蚀骨来形容也远远不及。
片刻之后,原地响起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