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落在屋顶的星星上,看着我们穿过正午的阴凉。被它们盯着,我有种被一览无余的感觉,像是等着被叼起来当晚餐的鱼。卡尔领着我们,步子又轻又快,我知道他也感觉到了危险。就算在后街巷子里,匆匆看几眼侍从的宿舍,我们也会为自己这一身不相称的破破烂烂感到无望。城市的这片区域安宁、静谧、肃穆——危险。我们越是深入其中,我就越是觉得紧张。电流的低频脉冲更重了,经过的每座房子里都传出轻轻敲打的声音。它甚至从头顶划过,在扮成藤蔓的电线里,在蓝色条纹的遮阳篷下。不过我没发现摄像机,车流也大多聚集在主街要道。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引起什么波澜,因为有两个流血的掩体在保护着我们。
卡尔领着我们快速通过他称之为“星区”的地方——几千颗星星装饰着上百座圆形屋顶,这街区就是如此名副其实。我们在小巷里迂回前进,远远地绕开了海岭宫,兜了个圈子来到一条熙来攘往的大道。如果我没记错地图的话,这条大道是通港公路的支路,连接着海岭宫及其附属建筑与山下忙碌的海港、延伸至水中的爱国者要塞。从这个地方看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犹如一幅蓝白相间的画。
我们混迹在红血族中,挤上了人行道。白色石板砌成的大道上拥塞着军用车辆,它们大小不一,有双人车,也有装甲车,大都贴着代表军队的剑形标志。披肩之下,卡尔的眼睛亮了,看着它们一辆辆地开过去。我则更关心那些民用车辆,它们虽然数量比较少,但是速度快,敏捷地穿梭其中。有些更张扬地扬起不同颜色的旗子,表明这些车属于哪个家族,或载着哪个家族的成员。我松了口气,没看见红黑二色——梅温的卡洛雷家族,也没看见蓝白二色——伊拉王太后的米兰德斯家族。至少今天不会发生什么太糟的事。
拥挤的人群推着我们胡乱地往前走,卡尔在我右边,法莱在我左边。“还有多远?”我轻声问道,一边往披肩里缩了缩,遮住脸。尽管我努力回忆,脑海里的地图却一团模糊。太多岔路小道,太多弯弯绕绕了,即便是我也搞不定。
卡尔点点头,示意我看看前面簇拥的人群和车辆,哈伯湾的中央枢纽便犹如跳动的心脏一般,惊鸿一瞥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山的顶端,围绕着白色的巨石和钻石玻璃围墙。浅蓝色的大门上镶嵌一片片银甲,隔着它,我看不到太多的宫殿主体,但是能看到高高伸展、熠熠生辉的炮塔。这是个漂亮的地方,但是冷酷、残忍,刀锋一样锐利。危机四伏。
从地图上看,这里不过是海岭宫大门前的一片广场,连接着海湾和平缓斜坡另一端的爱国者要塞。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在这儿,整个王国的两个世界似乎相交相融了,红血族和银血族时不时地混杂在一起。码头工人、士兵、仆从、王公贵族,都在这晶莹拱顶之下的阔大庭院中有了片刻交集。中央的喷泉四周环绕着蓝色和白色的花朵,它们尚未被秋凉侵蚀,仍然盛放着。阳光透过拱顶闪烁,将嘈杂的人群折射得五颜六色。我们所在的这条大道直通往爱国者要塞的大门,上面的莹莹光斑也是拜太阳和拱顶所赐。像其他宫殿楼宇一样,这座大门也是艺术的结晶,四十英尺高,抛光的铜和银交织成回旋缠绕的巨大鱼形。如果没有几十名士兵徘徊,也没有我自己的恐惧,那我还真会觉得这几道门是壮丽雄伟的杰作。大门阻隔住了另一侧的大桥,以及延伸至海中的爱国者要塞。号角声、喊叫声、笑闹声吵得人受不了,我不得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子好喘一口气。如果我还是小贼,我会很乐于见到如此极致的混乱,但我现在更多感觉到的,是濒临崩溃的恐惧,就像磨损的电线极力控制着火花。
“幸好没赶上孤星之夜,”卡尔喃喃自语,神色恍惚,“那时候人们倾城而出,欢度佳节。”
我没力气,也没必要回答他。孤星之夜是银血族的节日,为的是纪念几十年前的海战。对我来说,它没有意义,但我瞥见了卡尔心烦意乱的眼神——他一定不这么想。他在这座城市见识过孤星之夜,并且有着愉快的回忆——音乐、欢笑、绫罗;也许还有水上烟花,皇家盛宴,不醉不归;父亲赞许的微笑,梅温开怀的玩闹——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现在轮到我恍惚了。那样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了,卡尔,它不会再令你快乐的。
“别担心,”他醒过神,摇了摇头,掩饰着悲伤的苦笑,“我们已经到了。那里就是安全处。”
他指给我看的那座建筑矗立在热闹广场的边上,白色的围墙在乱糟糟的车流人流中显得尤为醒目。它看起来就像座漂亮的城堡,窗子上装着加厚玻璃,台阶通往露台,圆柱上雕出了覆着鳞片的巨型鱼尾。戒备森严的廊桥通道拱悬于海岭宫的钻石玻璃围墙之上,将其与富丽堂皇的庭院连接通达。它的屋顶也是蓝色的,但装饰物不是星星,而是尖钉——冷酷的铁,六英尺长,顶端锋利无比。我猜,这是给磁控者准备的,用来对付任何形式的暴动。其他地方也一样,到处都是银血族的武器:柱子上缠绕着藤蔓和荆棘,是万生人的,满溢着黑水的两个宽大水池,是水泉人的。当然,所有的门前都有全副武装的警卫,手里明明白白地握着步枪。
比警卫更恶劣的是那些旗号,它们在轻柔的海风中摆动,在围墙上、炮塔上和雕着鱼尾形状的梁柱上招摇。那上面不止用银血族的语言写着“安全处”,还有烈焰王冠——黑色、白色、红色,尖角如熊熊火焰般卷曲虬结。它们代表着诺尔塔,代表着整个王国,代表着梅温——代表着我们想要打破毁灭的一切。而在这些旗号之间,在那些镀着金的专属地带,梅温赫然可见——至少,是他的形象。他定定地凝视前方,头上戴着父亲的王冠,眼中承继着母亲的神色,看起来是个年轻但强大的男孩,是位擢升至最终胜利的王子。“国王万岁”,每张画像上那瘦削苍白的脸孔下,都如是呐喊。
可就算是戒备森严,就算是梅温目光如狼,我也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安全处里脉冲涌动,那电流是我的武器。它比任何磁控者、任何万生人、任何枪炮都强大。它无所不在,它属于我。要是我能恰如其分地使用它,要是我们不必东躲西藏……
要是。我鄙视这个愚蠢的词。
这个词飘在半空,只消伸伸手就能够到。要是我们进不去呢?要是我们找不到艾达或是沃里弗呢?要是谢德没有赶来会合呢?最后的这个假设更深重地煎熬着我。尽管我目力敏锐,也不停地在拥挤的街巷中搜索,却一直都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应该很好辨认,可是谢德始终没有出现在视野之中。
痛苦侵蚀着我的感官,我费尽心力培养起来的控制力正在渐渐削弱。我不得不紧闭嘴唇,否则就会大声疾呼:我哥哥在哪儿?
“那我们就等着?”法莱问道,她的声音里自有她的担忧。她前前后后地看着,找着,找我的哥哥。“我看,即使你俩联手,没有谢德,也进不去。”
卡尔自嘲地一笑,忙着观察安全处的防护情况,看都没看法莱一眼:“倒也能进去,就是得让整个安全处飞灰烟灭了。未必不是巧招妙计呢。”
“不,绝对不行。”我喃喃自语,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不管我多努力地盯着自己的脚或卡尔的手,对谢德的担心就是停不下来。直到这一刻,我也从未真的怀疑过他会爽约。他是传动者,是身手最快的,几个码头上的暴徒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在杂市的时候,在我离开他——抛弃他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就在几天前,他还为我挡了一颗子弹,我却把他丢给了海盗帮,犹如把羊丢给狼。
回想在纳尔希时,我曾对谢德说,不相信他的话。我想他也不该相信我的话。
我的手指绞着披肩,按着脖子上的肌肉,想缓解疼痛,可是无济于事。此时此刻,我们就在名副其实的行刑队前面晃悠,像笨母鸡盯着屠夫的刀那般傻等。当我为谢德感到恐慌时,我也害怕自己小命不久。我不能被他们抓住。不会的。
“后门。”我说。这不是在提问。每座房子都有门,但也会有窗户、屋顶上的洞、没插好的锁——反正总会有能进去的办法。
卡尔皱着眉毛,有一瞬的不解:战士从来不会屈尊像贼一样行事的。“有谢德在会更好些,”他反对道,“都不会有人知道他进去了。我们只要多等几分钟——”
“我们浪费的每分每秒都意味着将新血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再说,谢德也不会找不到我们。”我转身离开通港公路,走上旁边的一条街,卡尔虽然还是在争论,但也跟了过来。“他只要往有烟的地方走就行了。”
“烟?”卡尔的脸煞白。
“一次可控的火警,”计划在我的脑海里飞速成形,词句都有点儿跟不上趟了。“克制的,谋划好的。一截着火的围墙足够拖住他们了,也足够我们找到那些名字。几个叽叽咕咕的水泉人不会对你构成太大威胁的,要是真有威胁嘛——”我虚握拳头,让细小的电火花在手掌上跃动。“那就是我人尽其才的时候了。法莱,你应该熟悉档案系统吧?”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脸上洋溢着一种怪怪的骄傲。“就这么决定了。”法莱小声嘀咕道,“如果你俩不打算发挥作用,我才不想拖着你们碍手碍脚呢。”
卡尔的目光沉了下去,恐惧的神色让我想起了他已经死去的父亲。“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对吧?”他警告着,好像我是小孩子似的,“梅温会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知道我们在哪里,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我转身看着卡尔,有点儿生气,因为我非得解释不可,因为他不信任我做的任何决定。“我们带走尼克斯已经超过十二小时了,就算还没人察觉,也迟早都会被发现。然后,层层上报。你觉得梅温不会盯着朱利安名单上的所有名字?”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意识到这些。“只要他得知尼克斯失踪了,他就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这儿做什么都无所谓了。今日之后,真正的大搜捕就开始了。全城通缉,见之即杀。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这一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