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策略,方方面面针对到了晋阳日渐严重的矛盾,张又玄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叫什么,要不要来我幕下担任长史?”
卢元礼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刚被撤职,目前吏部正在查证,这次路过晋阳是为拜访朋友,不能盘桓太久,府君见谅。”
言毕,卢元礼背着挎包,盈盈一拜,朝南走了。
卢蕤和卢元礼很像,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张又玄本人的意识作祟,这梦里的卢元礼,白衣翩跹,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视名缰利锁为无物。
活脱脱一个谪仙。
斗转星移,张又玄在刺史任上做了多年,建立了一支名为“铁马霜锋”的军队,对外称作自己的私兵。
铁马营是骑兵,霜锋营是步兵,这两支军队在张又玄的管理下,对自己忠心耿耿,不知晋阳之外,还有天子。
除此之外,佛寺道观和官府的联系也日加紧密,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不少和尚道士远道而来,以五台山为无上胜地,每年光是过路费就收了不少。
即便如此,朝廷却没有让张又玄回去的意思。
也就顺风了几年,紧接着,蝗灾,饥荒,漠北南下,收成不好,穷人卖儿鬻女,原本辛辛苦苦打下的基础都白费了。
张又玄忙打开义仓,和李寻真一起,赈灾救人,自己衣服全是补丁,全破了也不知道换。他一遍遍往京师发奏疏,乞求晋阳流民可以入关就食,分担一部分压力。
得到的结果只有一条。
不可。
张又玄接近崩溃,黑暗的念头在心里滋长。
不是说李氏应王么?你们关内李家做了什么?凭什么安坐明堂?他和李寻真倾尽全力,却也抵抗不住山崩地裂。
这时,卢元礼因收留前朝余孽,再次被撤职。这一撤,无转圜余地,张又玄听了,不顾一切把卢元礼自幽州接来,可使者还没出发,就在街头找到了快饿死的卢元礼。
一别多年,倍感唏嘘。张又玄硬是从牙缝里挤出钱粮安置了卢元礼的妻儿,又请名医调养了卢元礼每况愈下的身体。
作为答谢,卢元礼代掌户曹参军一职,用铁马霜锋和已经建立的郁累堂,主管运粮道的治安,并私底下开辟商道、走商赚钱,很快聚拢了一批豪侠。
张又玄如获至宝,这卢元礼搞钱真有一套。长此以往,腰包鼓了起来,小芦苇也长大了。他以为自己和卢元礼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那一天。
“府君,您一直在和漠北人联系?”卢元礼把一张单子拍到张又玄面前,“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漠北人联络?”
“元礼不要着急嘛,你不是说做生意,跟谁做不是做。漠北人傻得可笑,一匹丝绢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咱们能换马,也能换别的东西。铁马营最缺好马,我……”
卢元礼那双眼早把张又玄看穿,“府君建立铁马霜锋,真的是为了守晋阳?那为何这支军队的俸禄和籍贯,都不走明面的账务呢?府君,您是在自己出钱养着,并隐瞒了铁马霜锋的规模!”
“元礼,你不要生气,我肯定不敢走明账,朝廷那些人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要是不壮大自己,难不成盼他们来支援?你见过人吃人吗?地里的麦子和高粱,被蝗虫啃了个干干净净,人没饭吃了,就去吃树皮,吃土……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所以,您就要建立私兵,准备再有下次就去邻近郡县劫掠?”卢元礼不敢相信,他尊敬的府君,早已在背后打着染指皇权的算盘,“这是造反!”
张又玄的眸子暗淡了下去,略感失望,“你也和朝廷的人一样,是不是?”
万千流民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得到这股力量的人很难不去肖想别的什么。
若说卢元礼之前还沉浸在为百姓谋生路的自我感动之中,那么他现在算是彻底从那场春秋大梦里出来了。
罪魁祸首、始作俑者……是他卢元礼啊。
“我的本意并不是让您……”卢元礼双手捧住脸颊,激动得久久难以说出话,“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是……”
卢元礼点燃火焰,却控制不住火势,眼睁睁看着火海漫山遍野,把自己的理想燃烧殆尽。
佛国净土,道法圣地,只不过是弄权路上的幌子,人人平等的背后,是尔虞我诈的算计。
他浑然不知,他助纣为虐,他铸成大错。
“不怪你,元礼。”张又玄解开自己的衣袍,露出里面的单衣,指着胸前的刀疤,“这是我亲自带着铁马霜锋,在前线和漠北人打仗后留下的。我差点死了,我想向朝廷要封赏,可你知道我到京师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他们要杀我,说我作战不利,打不过小小漠北,说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让我不要煞风景!”
“去他妈的,天下太平!”张又玄怒吼,闷沉的声音像夏日暴风雨前孕育的雷,“我们拼杀半死生,到头来连个饼子都讨不到!他们在忙着夺嫡,在……”
张又玄说不出话了,此时此刻,临近崩溃。当年走投无路的绝望一遍遍冲刷着自己的脑海。
张又玄不是没想过做一个好官,他见过朝廷论资排辈的传统,也见过宦官拜高踩低的嘴脸,还见过世家贵族对他寒门出身的唾弃。
从一开始他也只是想给那些流民一个家,让他们有饭吃有地种。
卢元礼浑身乏力,“府君……”
“天下没有公道可言,就算是有,那也只能是我自己拼出来的公道!”张又玄把自己的佩剑“悲回风”交予卢元礼,“元礼,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知我的人,我把悲回风交给你,从此以后,你能代表我明法令!”
卢元礼捧着悲回风,久久没回过神来。与此同时,张又玄又扮好了自己老好人的面孔,长身玉立,香草囊袋挂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