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俪文:哈尔滨那个城市对我是游离的。我在江西出生,在哈尔滨长大,对那儿有太多的记忆。东北人的性格特点对我是新鲜的,我会潜移默化有些豪爽的东西,但在处理方式上不太一样。从我懂事起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上高中、参加的文工团,直到离开去北京,这些对我的成长记忆是个很重要的过程。
王樽:费里尼的《我记得,想当年》就是他早年生活的记忆碎片。侯孝贤的很多电影也可当他的传记看,《童年往事》的主人公小名就叫阿孝,拍得特别真切感人,许鞍华说她看过十遍。观众总会有意无意地揣摩一部电影里有多少导演的影子。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和《我们俩》中都隐含着浓郁的人情缺憾,两部影片都有着深刻的孤独感,还有对缺失情感的渴望,它们在多大程度上与你个人的情感经历有关?
马俪文:和自己没多大直接的关系,但喜欢那些意味深长的、忧伤的东西,对这些感受非常敏感,拍电影时体会并不深,写东西时就很有感触。
王樽:好像很小的时候你就生活在单亲家庭?
马俪文:九岁,爸离开了我们。我和妈、弟一起生活。我妈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就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再结婚。
王樽:后来,尤其当生活很艰难时,你是不是怨恨父亲?
马俪文:小,不懂怨恨,也不回顾。
不过,有一次,在中戏上学时我去麦当劳吃快餐,吃到一半时,看见对面有个十###岁的小姑娘,对面坐着一个男人,是她爸爸,她爸爸给她抱着书包,不吃,就在那欣赏地看着女儿。女儿喋喋不休地说,她爸爸在那津津有味地听,我一直看着他们,吃完后仍坐在那看。这些在我的记忆中是空白的,关切、疼爱、欣赏女儿、一个父亲的目光。小时候,到小朋友家去聚会,大家都在那跑啊闹啊玩啊,我忽然发现厨房里两个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就跑到厨房去看,她父母在做饭,那个父亲戴个围裙,高大的个子,熟练地翻炒冒着热气的菜肴,母亲在旁边打下手,一个温暖的家庭氛围,这些细节会让我觉得有所触动。
马俪文 王樽:朴素的构成(6)
王樽:觉得遗憾多吗?
马俪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就是这样的,不能因为自己没有就遗憾。
王樽:后来又见过你父亲吗?
马俪文:2006年3月他到北京,我去机场接他。我在博客上写了记述那些天和他在一起的文字,名字叫《赐福》。
王樽:没有父亲的生活应该很艰难吧?
马俪文:在七十年代,每个家庭物质生活都很贫乏,但一个家里有个男人分担就会好一些,我们家当时住平房,下雨就漏,要买油毡纸补上,为了省钱,我妈就找同事写个条子,可以到油毡纸厂去买个出厂价,我和妈、弟,浩浩荡荡去了哈尔滨远郊的地方。
油毡纸厂厂长很大方地说你们随便拿,不要钱,能拿多少拿多少。可一卷油毡纸就有双人沙发那么长,巨沉,我们三个人只能拿一卷,天又热,还要倒几次车,我弟弟还小,帮不上忙,实在是太沉了,一路上只能滚着走。
王樽:现在回头看,那些年的贫困生活是不是也锤炼了你倔强的个性?
马俪文:也许有关吧。记得我们家的邻居是4号,那家的大爷胖得要命,他在肉联厂上班,过年过节经常看见大爷从单位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把整只的、好大一个猪头用自行车后座驮回来。当时买肉可是要用肉票的,经常是排队都不见得买得上。偶然看见大爷还扛回来半扇子猪什么的,所以他们家过大年时,人多,亲戚也多,吃喝玩乐的在我们一栋房算是最有气势的,他们家人吃完饭,就个个打着饱嗝站在胡同里透气。身后个个房里点着灯,门口、前院、后院里都是锃明瓦亮的。
我妈就不让我们点那么多的灯,度数一大都不行,你前脚开,妈后脚关,好像我开灯的目的就是为了验证妈在不在似的,那时候,我家真的老是昏暗昏暗的。
4号家黑瘦的大娘是卖冰棍的,一根根冰棍装在暖瓶里,打开盖,就会冒出一股烟,很迷人。大娘家有两个女儿,大姐有些傻,我们叫她傻大姐,二姐很能干,说话声音也好听,大娘家还有三个儿子,老大也没看他干什么,不过我路过健康路十字路口处看见他老坐在冰棍车旁的凳子上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老二参军了,很久后才回来,老小于生是我的小学同学,人很好,性格也不错。
我七岁,妈还把我和弟送到大娘家看一段时间,每月给他们点钱,管一顿午饭。
我和弟开始跟着去到健康路陪大娘卖冰棍,觉得很新鲜。
天呀!这么冷的天竟然有人买冰棍吃?这就是我对哈尔滨人的最初印象。
但是太冷了,坚持不到中午就不行了,我和弟的鼻涕都冻出来了,两脚不能挨地要来回换。大娘说:“我怎么不冷?”我和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晃晃悠悠、哆哆嗦嗦看着大娘,她穿得多,脚里面穿毛袜子,外面套上高腰毡靴,毡靴里还有一个棉夹层。身上是绒线衣加毛衣、棉袄加棉猴。现在想一想大娘确实不冷。我弟受不了时,就哭,一哭特别管用,大娘马上给我们送回家,让傻大姐看着我们。
中午,大姐让我和弟喝粥,我一闻那粥都馊了。弟傻了巴叽的就喝,我不让,大姐就骂我,我端起粥啪地倒在脏桶里,大姐打了我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啪的一声还挺响,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她给我撵出去了。
站在胡同里我气就上来了。过了一个小时,大姐让弟叫我回去。弟开门对着我喊:“姐!大姐让我叫你呐!”我生气地喊:“不去!”过了一会儿,大姐开门露出脑袋仰着下巴叫唤:“你进不进来?”我弟在一边看着。我不理。
大姐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冻死你!”啪地把门关上,然后我听见一阵锁门声。
那天确实冷,我穿着拖鞋在胡同里来回转悠,天黑了,我跺着脚,有些受不了了,我没家里钥匙,我望着大野地的方向盼望着妈回来的身影。路过一个阿姨,我问:“几点了?”阿姨一挽袖子,“北京时间六点。”
妈该回来了呀?
大野地一片黑暗,偶尔过来一个人,我就会充满希望,但都不是。七点半,黑暗中才出现一个晃动的身影,戴着一副眼镜,是妈,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