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利人、都会两市外加一百零八坊。
朱雀大街是城市中轴,将城区一刀切开,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隶属万年县,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城东南角曲江园占去两坊之地,故实领五十三坊;西部属于长安县,实领一市五十五坊无差。
这一百单八坊对应的自是天空星曜,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取则《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
这套玄而又玄的风水之说,将一座本已威严无比的大城,烘托得更加神圣。
这长安城的城墙以黄土夯筑,城外环绕护城河,为了便于物资运转,又修建广通渠以通漕运。四方之物借运河之力得以输入京都,保证了国都的商业发达百姓日用不缺。
在此地你可以买到吴越宝刀、安阳青瓷、江南丝绸,也可以买到来自天竺的奇珍,波斯的异宝,新罗的俏婢,西域波斯的胡姬,甚至是远至海外的昆仑奴。
放眼天下,能够勾连四海,集天下货品于一地者非长安莫属。
大唐立国以来,继承了前隋制度,二百余年经营,虽历经战火离乱,但这座雄城依然是屹立在关中平原之上,是为全大唐的中心。
当他安抚好马儿的时候,一阵滚雷般的鼓声隆隆地传入耳中。
这是街鼓第一波,五波之后,坊门和城门都要关闭了,而那时候,长安的三十八条大街之上便只会余下如清水般的月华和巡夜的武侯了。
正在急急忙忙朝住宿的坊间行走的人群中,一名白色麻衣的少年郎快步走到了张赋的马前,道:“张郎君,休要停留,速速去休。”
张赋转眼看过那少年。
只见他头戴文士们常戴的软幞头,身穿白色的麻面夹袄衣,足下登一双黑布麻鞋,身量不高,略有着青年人正在抽条长高的清瘦,满面书卷气,只是一双修眉特别长,几乎斜飞入鬓角去了,他腰下系着一枚青色的玉玦,背负着一个黑布的诗囊,里面鼓鼓的,想必都是平日写的诗稿。
张赋认得这少年,原是与他一同上京会考的岭南举子,封州莫宣卿,这少年比他还要小,年方十七岁,但一路行来,张赋自认才学高远,在这少年面前终觉略逊一筹。张赋便想到,在天下举子中精英荟萃,也不知多少人有这莫宣卿这般才学,难道这次大比长安,自己竟要难登金榜?
张赋忙叉手行礼,道:“却原来是莫三郎君,刚才那急脚递促奔而过,竟是惊了我这马儿。”
莫宣卿还礼笑道:“张郎君还是与某一同速速回了崇仁坊去,莫让金吾卫拿了才是。”
长安夜禁,过了时辰,坊间关门落锁,滞留在大街上的人都要被巡街的金吾卫锁拿去吃牢饭。
当然,长安的夜生活仍然丰富,不过都是在各个坊中。
长安的繁华不是偏远的岭南小城封州可以比拟的。哪怕它经历“安史之乱”的战火和回鹘人的蹂躏;哪怕它承受了吐蕃铁骑的践踏耻辱;哪怕它见证了“泾原兵变”的无情劫掠,;它依旧这个世界上最巍峨最繁华的城市。
张赋下了马,与莫宣卿一起随着熙熙攘攘的晚归人群走入了崇仁坊。
这是长安城中旅舍最多,最集中的一个坊,自然也是天下赶考的举子们聚集最多的一个坊。
隔壁坊就是最是让年轻士子们心旌动摇的去处——平康坊。
好吧,必须承认,那里有红袖夜添香,也必须承认,那里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地方。
若是以莫宣卿这样的贫家少年怕是连听一曲清歌看一支曼舞的钱也是没有的。
所以,虽然早就知道平康坊好大的名头,莫宣卿也只是乖乖地去到岭南东道在崇仁坊订下的旅舍——快活林逆旅。
快活林逆旅里面大多都是岭南道前来长安应试的举子,家资巨富者不多,有钱有势的多去了故旧亲朋家,投卷拜师也方便些。更贫寒的文士,便寻了佛寺道观投宿,至少是少掏点住宿银钱。
莫宣卿也没什么钱,身边不过是积攒的百十文铜钱,在逆旅的柜面上还有府试获得第一名所得赏赐的几贯钱存着,好在都是沉甸甸的“肉好”而不是掺多了白铅的“鹅眼”。再有就是压口袋的七钱四分碎银子,那可是母亲攒了好久,给他傍身救急的钱。
莫宣卿想到这里,别了张赋,便走进逆旅的大门。
逆旅的主人是个姓麦的中年汉子,胖胖的,听说是广州府人,婆娘早些年死了,只留下一个十岁大的小丫头,于是请几个关中妇人和退役赎身的碧眼胡姬帮他打下手,生意不温不火,倒也自在。
麦老板见莫宣卿和几个举子前后脚从门外进来,忙不迭迎了上去,笑着道:“诸位郎君,今日在外投卷想必是辛苦了,且歇息一二,某这便让奴婢们温了绿蚁酒来。”
说罢,便有一个碧眼波斯胡姬用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木托盘装了一壶酒、一碟胡豆、一碟醋芹放在案几上,朝莫宣卿这俊俏小郎君丢了个媚眼,臃肿的厚衣也掩盖不住她摇曳的腰肢。
也难怪这胡姬搔首弄姿,莫宣卿虽是文弱,却胜在青春年少,十六七岁,眉目如画,正是长安城中可可的美少年一枚。
莫宣卿微微一笑,并不理会那胡姬。只是转头与那同伴谈论:“正月考试放榜,时下已是腊月,不久便是年关元旦,不知章兄可有春闱把握?”
同伴章兄叹了口气,道:“在下已投卷多日,省卷也业已交了去吏部考功司,也不知如何!”
莫宣卿蹙了蹙修长的眉头,道:“不知章兄行卷哪些文章大家处?”
章兄没有说话,而是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碗黄乎乎的,浮动着点点浅绿色的“白”酒,趁着温热,呷了一大口,想必是这酒酿得并不十分到火候,酸得那章兄龇牙咧嘴,长长地“哈”了一声。放下酒碗,他又伸手捻了一粒胡豆,扔到嘴里嚼了嚼才道:“莫郎君,某与你相交多日,同自岭南道来京城抡才应试,原本也是自负才学,不下韩柳元白,这数日行卷投谒,方知天外有天。某投卷多处,却是无人品评,高门朱户,豪奴也不将眼角相觑,如何当得名家贵人点评看顾?”
莫宣卿点了点头。
从岭南东道观察使依照往年惯例,将他们这些贡举们赶在十月送入长安来后,莫宣卿就敏锐地发觉到拜谒公卿王侯,行卷文章名家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在封川县里,继父莫及芝家虽不是豪族,也算小康,但对于长安城里这些贵人们而言,一次宴会花费万钱不算什么,却抵得上莫家大半年的收入了。而以莫宣卿带的这点钱根本连那些公卿王侯宅邸看门的豪奴都看不上,更遑论拜谒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