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楠点头,说:“你想离我远一点,那就去吧,越远越好。”
这完全出乎周瓒的意料,他一时心乱如麻,“我要是不去呢?”
“不去也可以。”冯嘉楠面色平静,仿佛早料到他有此说法,“你已经满十八岁了,你要的自由,我现在可以给你。我不会再事事约束你,你要肯去,我会替你安排好。你先把语言关过了,同时重修部分高三的课程,明年把大学申请下来。我有个表姑在那边,她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但你要开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肯去……我也不勉强,原本打算用来做担保金和生活费的钱,也都归你支配,以后过得好或不好,你都不要再来找我了。当然,你爸愿意管你,那是他的事。”
周瓒一动不动,眼睛像是要把薄薄的一张申请书看穿。
冯嘉楠离开他房间时留下话:“世界上的路是有很多条,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横冲直撞,你总得选定一条好好地走。你要是还把我当妈,就再听一次我的话。”
周瓒签证办下来以后,冯嘉楠调往公司香港分部的申请也得到了准许。一连几天,沈晓星一下班就忙活着帮好友收拾东西。她们相伴了半辈子,分离在即,虽不是永别,但彼此脸上都有戚色。
冯嘉楠整理好最后一个皮箱,长嘘口气,直起腰来。沈晓星也累得够戗,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感叹道:“同是女人,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衣裳!”
“难怪小善她爸在你的熏陶下变得越来越不讲究。”冯嘉楠报以反击。祁定从前就住在与她们两家相邻的一条街上,虽不熟识,打小也并非是生面孔。他父亲是颇有名望的学者,当地书香望族之后,备受折磨地死于“文革”。祁定是幼子,成长过程中受过不少磨难,但父亲平反后,政府出于对名人之后的抚恤,将祁家一部分祖产和收藏品归还家属。祁定的两姐一兄均已在海外,所以严格来说,祁定是一个主要收入来源于房租和拆迁款的“知名”画家。
沈晓星笑,“他现在不是更有亲和力吗?”她与丈夫相识于微时,相比他从前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更愿意看到他穿着睡衣去买豆浆。
冯嘉楠也不顾形象地坐在皮箱上,说:“你还记得吗?上学的时候,你笑我拿筷子的姿势离筷头太近,以后是要到很远的地方生活的。后来我嫁给启秀,又住在你家隔壁,我还当你说得不准,原来是要到现在才应验。”
沈晓星听出了冯嘉楠话里的怅然,她说:“你从小比我有主意,想到什么就要去做,比我走得远也不奇怪。我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你已经做成几件事了。”
“可我搞砸的事也比你多。”冯嘉楠毫不隐藏对自己的嘲讽,“晓星,启秀是你介绍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就因为你认识他在我之前,我心里一直憋了口气。女人啊,就是这个德行。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事事想压你一头。嫁的老公比你的有前途,收入比你高,还生了个儿子……现在想起来真可笑,我才是最大的输家!”
“说太多丧气话都不像你了。以后的事谁知道,你看上去比我年轻不止五岁,也许还有更好的桃花在后面呢?至于阿瓒,他迟早会懂事的。”沈晓星安慰道。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成为亲家……现在想想,你冷处理他们的关系是对的。阿瓒他配不上小善……可惜了!”
“阿瓒就像我的儿子。不做亲家照样可以退休后一起去逛街吃饭,你负责买,我只管吃!”
好友刻意缓和气氛的言语让冯嘉楠收起了嘴角的苦涩,笑了笑,说:“但愿有这么一天。”
这时有敲门声传来,祁善站在房间门口,她看到妈妈也在,脚下不由有几分迟疑,一路想好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起。
“妈妈,嘉楠阿姨……”
沈晓星站起来说:“小善,你陪嘉楠阿姨说说话。我去书房看看她不要的书里有没有可以捡漏的。”
祁善这才走进来,环视四周,到处都是女主人打包好的私人物品。
“嘉楠阿姨,你真的要走?什么时候才回来啊!”目睹这样的场景,祁善才头一回体会到书里常说的离别况味。沈晓星是个好妈妈,但她总是太过理性,祁善也是个稳重温暾的脾气,她反而更喜欢和果毅决绝又极度自我的冯嘉楠偶尔说说小女生的心事。
“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你去找我不是更好?”冯嘉楠瞧见了祁善泛红的眼角,勉强笑道,“傻孩子!”
祁善黯然,把手伸到冯嘉楠的面前,摊开掌心,低声道:“嘉楠阿姨,我今天是来把它还给你的。”
冯嘉楠接过祁善手中的羊脂玉吊坠,它被系在了一条菩提子珠串上。
“这样搭配真好看。”冯嘉楠用拇指轻轻蹭过玉坠上的文字落款,若有所思地对祁善说:“小善,你是半个行家,一定听说过‘无绺不遮花’的说法。”
祁善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玉坠上那句“浮情当戒,此心可寄”引人遐思,但浑然天成又品相绝佳的光白籽玉相当难得。好玉不雕,哪怕是名家的落款留在其上也有暴殄天物之嫌。嘉楠阿姨并非不识货的人,祁善确实为此而产生过疑惑。
“这块玉是我外婆留给我的,我贴身戴了很长时间。阿瓒五岁那年,有一次,你阿秀叔叔……在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我们大吵了一架,头一次动了手。他一直在躲,被我逼急了,推了我一把。我脖子上的挂绳松脱,这块玉磕到地板上,当场就裂了一条细缝。”冯嘉楠回应祁善投向玉坠的惋惜眼神,说道,“当时我哭了。你阿秀叔叔很少见到我那个样子,他也清楚那块玉对于我的意义。后来他拿着这块玉去找了很多玉雕名家,在裂缝上留一道特制的落款是掩饰瑕疵最好的办法,所以才有了这八个字。我也把它当成你阿秀叔叔对我的承诺,他说他再也不会让我掉眼泪,我原谅了他……我没有再为他掉过眼泪,不是他改变了,而是我后来才明白,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祁善垂头不语。嘉楠阿姨和阿秀叔叔的事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可无论阿秀叔叔在这段婚姻里充当了什么角色,他在祁善面前依然是个可亲的长辈。这么赤裸裸地听闻他的不堪,多少让祁善有些尴尬。
冯嘉楠焉能不知祁善的心思,她笑了起来,又说道:“你阿秀叔叔对我来说不是个好丈夫,可说到底,他不是个坏人,甚至有很多优点,聪明、温和、善良……”
祁善很难想象,像嘉楠阿姨这样的女人在描述令她伤透了心的男人时,嘴角依然有温存的弧度。她难得冲动了一回,脱口而出道:“嘉楠阿姨,你以前一定很爱阿秀叔叔吧!”
冯嘉楠将那块玉收拢在掌心,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现在也爱他。吃惊了?这么说吧,小善,如果眼前面临生死关头,我和他只能活一个,说不定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我相信换作你阿秀叔叔,他也会拼死保全我的。他心里一直都有我,我从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实人生里哪来那么多危机关口,更多的是一天又一天的消磨。太辛苦的过程会拖垮所有的美好。到头来,爱或不爱,是否有苦衷,谁付出得更多都不重要,让人记得的只有受伤时的痛苦,还有对再次受伤的畏惧。我和他就像一对齿轮,明明是契合的,只可惜材质不同,迟早有一个人要被对方磨损。小善,比较自私的那个人总是更坚固!我过去盼着你和阿瓒能在一起,老想着你只要熬过去,就一定是最能驾驭他的那个人。其实你离他远一点也好,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
祁善闻言蓦然抬头,一脸的无措,“不,我没有……我已经……”
“小善,你比我聪明。”冯嘉楠笑笑,又把那块羊脂玉放回祁善的手心,“拿着吧,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把它养得那么好,可见玉认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