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犹龙回神笑道,“哪里!我也是觉得新奇,便在心中试着也要做一出,只如此一试,方见我素日自诩通晓古今、人情练达,原来见识还是有限,常笑他人只晓得才子佳人山盟海誓,今日试着要作一出阡陌之戏,心中却是一片茫然,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农户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可见张、卓二位小友,功夫做得比我实在得多了。”
叶华生觉得这出戏新鲜,主要新鲜在表演形式上,虽然简陋急就章,但也有模有样,戏本身的滋味不失,这是让平时惯看全本大戏,花哨行头的叶华生颇感新鲜的一点。
还有那介于评弹和小调之间的道白,虽然押韵简单,但真十分上口,满船人如今都在哼,“小女何赛花,今年一十八”,甚而还有买活军种田的一些小知识,也让叶华生感到,将这戏引入到姑苏城,对百姓也是有好处的。
至于说这出戏能让冯犹龙自省,这实在是未有想过的事情,他生怕冯犹龙去写些乡野奇谭来,忙道,“这是哪里说来,此戏虽然不错,但终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老龙你又何须妄自菲薄——”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冯犹龙所著话本,也被士林间非议为不务正业、自甘庸俗,不由有些尴尬,冯犹龙倒不和他计较,只是认真说道,“华生,你休要小看了这出《何赛花巧耕田》,也休要小看了买活军。”
“你若以为他们真的只知算学物理,那些所谓的奇技淫巧,特科之学。在文学风雅之事上,便显出浅薄底蕴,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谢六姐天人下凡,难道便拿不出什么名词好句等仙人笔墨么?不愿为耳!以我所见,非但算学物理,买活军是大大走在了国朝之前,便连文学政治诸事,也是领先了极多步数。”
他突然懊悔起来,轻轻磕打着自己的额头,“老龙啊老龙,你年岁大了,行事实在是瞻前顾后!去年收信,为何不来?很该来的!如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年光景!”
叶华生听他说得认真,也不由严肃起来,问道,“真有是事?这是何解?以我所见,此戏的情致,大约也就和《掌牛歌》、《信天游》类似,除却一些歌功颂德的东西,还有些种田的事情之外,若论内容,真没有什么可谈的。”
冯犹龙知道他是书商,于戏曲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去深谈的,便说得透了,也是无用,因此只微微一笑,并不辩驳,而是自己沉思许久,心中也是灵光一闪,暗道,“若是从此不再回姑苏城去,倒是可以将王家女的故事编撰为一出戏文,再杜撰个农家子来帮她,想来定能雅俗共赏,城乡都极为走红。唔……不过此事到底太下王家的脸面,不论怎么修饰都说不过去。”
虽然知道利弊,但冯犹龙便如同天下所有的小说名家一般,有了个故事,要他不写出来,那便实在是一大折磨。尤其是这点子一出,便立刻在脑中加上了许多奇情变换,再结合了自己一路逐渐接近买活军地域的所见所闻,自感不论是成文还是成戏,都是一大奇闻,实在是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便挥毫书写出来。只是碍于行船头晕,方才暂且按捺,但越是如此,心中便越起了要将其写出来的念头。
也因为《何赛花巧耕田》,对买活军的文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一日船行到武林港,靠岸又要补给运货,有了一日的空档,冯犹龙便下了船,先对武林港极大的变化感慨一番,又在港口揽客众人极力的推荐中,去新式浴室见识了一番——
这新式浴室,有个特点,那便是凡是去买活军那里的人,都不进浴池,冯犹龙好奇之下,又听了许多关于浴池传播疾病的新闻,心中也是大觉纳罕,便又记着要写到文章中去不提。
从浴室出来,他和叶华生都觉得浑身轻松,以叶华生所说,他除了在港口这里的街面上看看商铺之外,还想去河坊街逛逛,看看武林的市面如何,再吃一吃武林的定胜糕、油炸桧,尝一尝宋嫂鱼羹——
来武林的游客也不过都是这老几样而已,最多是再去西湖泛舟,吃一吃西湖的船菜。冯犹龙却自有主张,对港口街上的帮闲招手问道,“今日,哪家庙里开庙会,唱的都是什么戏?可有唱《何赛花巧耕田》,唱《鸳鸯错》的?”
他说要去庙会上看戏,这是因为如今除了私家养的戏班子之外,平民百姓平日要看戏,那都是赶庙会上去的,各家名门古刹,山门以前也有特意搭建戏台,上演的戏码五花八门,绝不因是佛门清净之地而有所避讳。
每月总有那么些个庙宇,你做观世音的生日,我做佛陀成道日,彼此错开,庙会上有小贩卖货卖吃食,有戏看,也有许多摊位,卖花、卖书、卖字、卖画、看面相、裁布做衣……卖什么的都有。
一家人先去庙里拜拜佛,随喜个文的香火钱,再到山门外去看戏逛摊位,吃些小吃,可以渡过丰富一日,所费不多,而小贩们生意兴隆,交给庙中的供奉,一家十几文,积少成多对庙里也是不小的补益。
为了招徕客人,这种庙会上的戏台,什么流行什么时新便唱什么,冯犹龙下船一看,武林这里青头百姓极多,便料定了武林这里‘买’风极盛,必定有买活军的新戏上演,果然,那帮闲会心一笑,道,“老先生何必舍近求远?买活军的新戏,我们这里街尾的茶楼便有上演,这会儿一场将完,下一场的客人已经在排队了,老先生脚步快些,还能赶得上呢!”
茶楼演戏?
虽说天下时髦看苏样,但茶楼演戏,对冯、叶二人来说,依然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叶华生一听,也不说要去河坊街了,和冯犹龙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问明方向,又谢了这帮闲几文钱,便一道疾步往茶楼而去,果然远远便见到一条正在迅速成形的长队,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居然上座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