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并非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本身就不属于这高不可攀的京城,也不必附庸风雅,逼着自己带上沉重的枷锁。就算是带着市井气的江南小曲也会有人喜欢,这才是她最想要的模样。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宫人是闻着琴音特意寻来的,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大圈。沈如霜想开了这些,心情也更加畅快愉悦,恍若明珠般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指尖弹出的琴音带着宫中未曾有过的自由灵动,仿佛鸟雀般轻盈娇小,翅膀一挥就逃离这四四方方的天。数十步远的殿门处,两个青衫男子也驻足眺望,其中一人面容清俊,身形高挑颀长,白净的脸庞中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装束打扮又故作老成,愣愣地听着曲子,眸中布满犹疑与惊诧。“陈兄,别看了!”另一个男子用胳膊肘个推了推他,叹息道:“藏书阁还等着咱们去送佛经名录呢,去晚了又要扣这个月的银钱。”陈鹿归这才稍稍回过神,依然心神不定地拉着同伴,紧张地问道:“你可知这弹琴之人是谁?到底是什么来头?”“西南偏殿许是陛下那个没名分的结发妻吧?”同伴随口答道,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我可好心说一句,就算是陛下不待见的人,你也别有什么歪心思。”“并非如此!”陈鹿归赶忙红着脸摆手,困惑地拧紧了眉心,喃喃道:“这曲子听着熟悉,我祖籍在姑苏,有位一同长大的姑娘也会弹这首曲子,弹得也是这般好”养心殿内,萧凌安正处理政事,忽然将想起什么似的,挥洒着浓墨的狼毫一顿,握在掌心把玩着,轻咳一声唤来安公公,问道:“昨晚送去花灯,她可都看过了?若是她喜欢,就命人再多做些差不多的,元宵灯会一并展出来吧。”“咳咳”安公公面露难色,用袖子遮着面容掩饰尴尬,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小心翼翼道:“回禀陛下,兴许是昨夜风雪太大,偏殿的花灯已经尽数损毁,今早沈姑娘让人打扫干净了。”闻言,萧凌安蓦然间抬起头,晃动着的狼毫被紧紧攥住,锐利森冷的目光透过浓密长睫直刺在安公公的身上,深渊般的眸中暗藏波涛,薄唇紧绷成一条线。从前他随意给沈如霜赏些什么,她都会宝贝似的收藏着,哪怕是一包饴糖也会放许久才舍得吃。他不信花灯真会因为风雪而损毁,按照沈如霜以往的性子,定会全部搬到屋子里面去。这是她节标题,谁懂!破灭冬夜的天黑的格外早,沈如霜白日里弹了许久的琴,不免有些困乏,谁知一觉醒来天色已无一丝光亮,疏星残月遥挂夜幕,殿外也寂寂无声。不过这时她精神倒是不错,用了些许清粥小菜便坐于窗前,点了几盏烛火照着光,半倚着美人榻翻看着一本曲谱,眸光宁静而悠远,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用轻柔的指尖凌空比划几下。这是玉竹晚些时候从木箱中翻出来的,亦是江南旧物。儿时日子过得紧巴巴,没有余钱去买正经曲谱,她就用辛苦攒下的铜板买了笔墨纸砚,遇上了谱子就随身抄录,有时偶然听到也会牢牢记在心里,凭着记忆一笔一划记下来。如此年复一年,她抄下的曲谱变成了厚厚一沓纸,最上面的纸缘已经泛黄,字迹也圆润稚气,想来还是她刚会写字时记下的,不如后面的平稳秀气。沈如霜不禁莞尔一笑,仿佛透过一本曲谱,能够亲眼看见过去的一幕幕,每一页都带着独特的故事,或欢乐或遗憾,现在想来跟梦一样遥不可及。正看得出神,玉竹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抚着心口道:“陛下来了,现在正在殿门口呢,小姐快些准备着吧!”沈如霜有些意外地放下书卷,坐着迟迟没有动弹,细长黛眉微微一扬,灵动双眸转悠了一圈也未曾想明白其中缘由,慢慢笼罩上一层不解和茫然。从前都是她求着萧凌安来,否则他不愿踏足这偏殿半步,如今日这般上赶着来倒是头一回见。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话音刚落,萧凌安就迈过了门槛,大步流星地进了寝殿,身上落着星星点点的寒霜,在烛火下闪着晶莹的光亮,翩飞衣摆带着冷风倒灌进来,霎时间吹熄了大半烛火,寝殿变得昏暗又寒冷。萧凌安与沈如霜隔着几步之远,微弱的烛光堪堪照亮他半边俊容,可带着决然戾气的眸光如利刃般刺破黑暗,毫无阻拦地尽数扎在沈如霜身上,攥得青白的指节发出一声突响,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刺耳。他是处理完政事就即刻赶来的,几乎要压抑不住心中那团火气与烦闷,责备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见沈如霜小心翼翼地行礼,努力做成标准规矩的模样,清丽的眉眼笼罩着迷雾般无措,时不时无辜地偷瞄着他,仿佛在质问他为何要无端打搅。这像是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又如同硬刺钉在了棉花上,满腔的愠怒连宣泄的出口都寻不到,只能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萧凌安的理智恢复了几分,强压着性子浅阖双眸呼出白气,冰凉的指尖攀上沈如霜娇嫩的脸颊,缓缓地反复摩挲,微哑的声音带着暧昧,却被更大的危险遮蔽:“今日究竟有多少人听过你弹琴?日后,再不许这样胡闹。”
闻言,沈如霜黛眉紧蹙,起身后立在一旁半晌不应声,咬着唇瓣的贝齿力道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就隐约可见血色,不屈又疑惑地盯着萧凌安。弹琴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弹者无心,听者无意,左不过是在落寂乏味的深宫中寻一丝乐子罢了,如此才能让死气沉沉的光阴鲜活些,怎么就不能让人听见?再者,宫人们瞧着都颇为喜爱她的琴音,今日也是她入宫后最快活最自在的一天,仿佛回到了江南街巷中无忧无虑的年岁,就算现在走不出层层深宫,也能有些许慰藉,为何落在萧凌安眼里就是“胡闹”了?“听了又如何?”沈如霜思及此心底也不免抵触,眸光坚定地凝视着萧凌安问道。黑暗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笑声,萧凌安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是悠悠一掀衣摆坐了下来,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只有一闪而过的漠然与残忍,勾起的唇角略显红润,在晦暗中染上几分妖冶之气,声色平静得如冬日冰面:“不如何,不过是削去双耳,挖掉双目,再逐出宫罢了。”沈如霜猛然打了个寒颤,惊惧地瞪大了双眸,倒吸一口凉气望着萧凌安,琉璃珠般透亮的眼球都止不住地晃动,仿佛看着一个皮囊俊美无俦,内心却残暴嗜血的怪物。萧凌安的姿态闲散随性,如同随口讲着一个玩笑话,她却不敢不信。这一路腥风血雨,她亲眼见识过萧凌安折磨人的手段是多么狠厉残忍,那些曾经践踏过他的人,最后都会痛不欲生地倒在血泊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沈如霜一时不敢出声,生怕说错了话萧凌安较真起来会连累他人,只能胆怯地缩着身子,静默地敛着眉眼,知道为今之计是找出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抚萧凌安,然而搜肠刮肚许久也想不出来,更说不出口。那些宫人做错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像个人偶般被萧凌安无理又任性地摆布,还要扯出一个笑脸?心底那股委屈和悲愤如泉眼般源源不断地冒上来,沈如霜将衣角揉的皱皱巴巴,牙根都快被使劲咬碎,挣扎了许久还是坚韧不屈地仰起头,反抗道:“陛下何苦逼我至此?我只是想有人真心听我弹琴,在宫中能够过得自在快活些,到底冒犯了陛下何处?你可知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说的又迅疾又清亮,似是把一直以来积压在心里的逆反全部倾倒了出来,一股脑尽数甩在萧凌安的身上,企图用这样坚决的方式来唤醒他,让他设身处地为自己想一想。可萧凌安听完只是剑眉微微皱起,只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并无一丝一毫的触动,孤高的目光淡淡扫过红着眼眶的沈如霜,如同俯视着一个得不到糖不肯听话的孩子。他就是不想沈如霜被那么多人看到,尽管她只是个江南乡野女子,他也不可能真心去爱沈如霜,但他还是想侵占她的一切,她的心里眼里梦里,都只允许有他一个人。只要沈如霜能够乖乖听话,他可以偶尔来看看她,给她想要的东西,若是他心情好了,甚至过分的要求也可以难得纵容至于其他,他听不明白,也不想费心神去想明白。沈如霜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江南穷苦不堪的日子好千百倍,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萧凌安越想越心烦,不理解沈如霜究竟在闹腾什么,最后一次耐着性子瞥了她一眼,沉着脸色道:“你若是想有人听琴,就弹给朕听吧。”沈如霜一听这话,心里那拼了命争取来的希望就瞬间泯灭,只剩下穿透心骨的寒意与深深的无力,嘴角溢出几声讽刺又不屑的笑,偏偏又恭敬地行礼道:“陛下怎能听此拙劣之音,恐污了尊耳。”琴音只为知己而奏,虽然她不是名家大师,但也不想为一个丝毫不懂她的人弹琴。对于萧凌安而言,似乎空出时间来听一曲就是莫大的恩赐,理所应当地以为她应该感恩戴德地弹好。看似纵着她、哄着她,实则困住她、禁锢她,皆是为了满足萧凌安自己扭曲又可怕的心思。她双手交叠置于膝盖前,微微颔首至脖颈处,发丝一丝不苟地拢于耳后,连一丝余光都没有抬起来,说的话也难得地体面文雅,是极尽的谨慎规矩,让萧凌安挑不出任何错处。但萧凌安一眼就看出来,沈如霜不是真心想这般做的,看似恭谨,实则眼底尽是冷漠与嘲讽,好似故意拘在这样条条框框之内,一板一眼地做给他看,心思早已飘远。他看着沈如霜这副模样,找不出话来责备她,却更加憋闷难受,仿佛一直手死死堵住泄洪口,让他只好将按捺不住的情绪强行忍回去,相较于这样,他甚至还恨不得沈如霜如往常那般顶撞。从前他一直想让沈如霜学成恭敬的样子,如今却最厌弃如此。“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萧凌安脸色阴沉得骇人,连最后一丝耐心也磨光了,只剩下让人窒息的威慑,指尖掰着沈如霜的下巴,好像这样就能逼着她按照他的心思来一样。可沈如霜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凉丝丝地滴落在萧凌安的手背上,清冷面容上满是决然,如同支离破碎的海棠却依然顽强地不肯零落。萧凌安彻底被她激怒,所有的耐心和退让都到了极限,一下子狠狠甩开了手,力道让沈如霜差点磕在桌角上,仿佛刚才的理智和容忍都是虚浮泡影,转瞬间就消失殆尽,只剩下即将燎原的火势。沈如霜踉跄地稳住身子,撞得小桌上那本曲谱掉落在地,恰好被萧凌安无意中看见,二人同时冲上前去想要拾起。可终究是萧凌安快了一步,他草草扫了几眼曲谱,心中忽然间涌上一个念头,转身就将曲谱放在了跳动的烛火上。微弱的烛光在吞噬曲谱的刹那变得明亮又刺眼,忽的一下窜的很高,映照着萧凌安的眸子也好似有火光跳动,带着不可抑制的疯狂。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弹琴,那他就干脆将这些都毁掉吧。如此,沈如霜就再也不会有他无法掌控的念头了。“不要!”沈如霜惊呼一声,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连火光也顾不得了,一把将曲谱抢了回来死死地护在怀中,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乍一看已经有了好几个燎泡。萧凌安没想到她会这样拼命,回过神后走上前去,却看见她连连后退,莹润眸中尽是恐惧和愤恨的泪光,似是无法忍受地浑身颤抖,如同断翅的蝴蝶,唇瓣微张道:“萧凌安,我们离了吧。”悔恨萧凌安怀疑自己听错了,疾行而上的步子骤然顿住,面容上的愠色和疯狂缓缓褪去,最终凝滞在萧条寒风里,上挑的眸中是三分意外、三分可笑、四分不解。从前沈如霜并非没有闹过,犹记得在王府时,他处于腹背受敌之际,沈文清却迟迟不肯表态,拖得险些走到绝境,再也没有翻身之日。那时他整整七日故意不见沈如霜,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偏偏那日他得知沈文清暗中帮助那几个皇兄的消息,当即就摔碎了她最心爱的花瓶,忙活了一整天的菜是看也没看一眼,狠狠嘲讽几句就拂袖而去。沈如霜不懂朝政,更不明白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只以为他蓄意冷落针对,跪在门口哭闹了一夜还是没等到他半句好话,第二天就负气收拾包袱离开了王府。所有人都劝他派人去找,只有他始终淡定地晃悠着茶盏,轻笑着将这些声音压下去,料定沈如霜会自己回来。果然不出三日,沈如霜就主动回了王府,双眼通红地朝他扑来,承认是她不够温柔贤惠,没能理解他的难处。从那时起,他就明白沈如霜不会离开他,也离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