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云先还挣扎了两下,接着才仿佛清醒了,生生立住。她的肩膀颤抖,显示她的情绪还相当激动。不过石梦泉知道,她总能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和战场上一模一样。
“长久不进宫,走路竟然犯糊涂。”她自嘲道,“不过你猜我这样闯进去,究竟会不会被治罪呢?”
石梦泉答不出来。
玉旒云自冷笑道:“我倒很想看看谁敢治我的罪。”
石梦泉愕了愕,想提醒她不要找些无谓的麻烦,然而玉旒云已走上了步道,他便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默默。石梦泉很想找些话题来缓和下气氛,但是“翼王”、“指婚”就像是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心里,让他觉得不仅心情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
最终还是玉旒云先开了口:“满朝文武怎么看怎么讨厌。不晓得他们后来把顾长风怎么样了?”
石梦泉一愣:“将军想找顾侍郎?”
玉旒云笑道:“我虽然巴不得明天就踏平楚国,但是你不觉得他那番关于‘一统大业’和‘天下’的论述很有意思吗?如果南方七郡遭了灾,我们远征时吃什么?走,上他家找他去!”
顾长风万没有想到昨天自己才骂“武夫当道”,今天玉旒云和石梦泉就来拜访——他早晨到衙门里去,遭尽了白眼,陈清远很明白地跟他说:“玉旒云是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又是个小心眼儿的。你敢指名道姓地骂她,哼,我看你还是趁早告老还乡,免得留在户部累人害物。”顾长风一怒之下回家准备写死谏书,不想才铺开了纸,玉旒云和石梦泉就上门了。两个人连随从也没带,便装而来,就像是两个国子监的年轻学生似的。顾长风见他们对自己又温和有礼,一时竟摸不着头脑。
“我是特地来听听顾侍郎对于治蝗有何高见。”玉旒云道,“我很好奇哪!”
既然是谈关乎民生的正事,顾长风就晓得怎么回答:“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五行之沴,地气为之也。水不润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从革,稼穑不成,谓之失性。失性则灾异生。将军所问之蝗灾,即属水失其性。”
玉旒云点点头,又问:“那么水何故失其性?”
顾长风看了她一眼,道:“曰:‘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照这样说,凡遇灾异,只要祭祀求神就能解决,还要你们这些朝廷大臣做什么?”
顾长风一愕,面上露上一丝笑意,道:“本来以五行论灾异,是史家之笔。而后世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说,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余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尤为委曲繁密——说穿了是一句话,强词夺理。”
这下玉旒云也忍不住笑了。
顾长风又接着道:“只是,王者之有天下,应顺天地以治人,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反之,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
“这说法就不是强词夺理?”玉旒云不解。
“将军请听顾某说完。”顾长风合上书册,“天人相感,不是字面的解释。这所谓的‘天’,是‘道’,乃是人力所不可违抗。将军试想,大青河发源于雪山,自西向东而入海,将军能使她逆流吗?”
玉旒云想了想,道:“虽不可逆流,但史上曾有记载,在攻打紫印关的时候,太祖皇帝在大青河上筑起一道水坝,使……”
“使冀州段河水逆流,将军好记性。”顾长风打断,“可逆流的结果是什么呢?紫印关攻下了,但冀州被水所淹,葬身洪水的百姓不计其数。河畔的叠翠山山体下滑,洪水由隘口处流出,又淹没了魏州。更加,大青河从此改了道,几乎年年在冀州段和魏州段泛滥,朝廷每年都要征发大量民夫修筑堤防,耗费人力、财力无数。”
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素来只关心用兵的他们,从没有想到紫印关之战的后果。
“今日将军来问蝗灾,也是同样的道理。”顾长风又取出了一册书,乃是一本樾国的图志。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玉旒云和石梦泉看:“南方七郡在大青河畔,太祖皇帝立国之初只有三郡,是大片的草场,北部边缘为森林。后来太祖皇帝奖励农耕,那里的百姓就弃牧而农,并且砍伐焚烧森林作为田地。森林中原有百鸟,鸟可食虫,是蝗蝻天敌。太祖时虽然年年有蝗灾发生,但因森林尚存,故不足为害。如今森林已毁坏殆尽,鸟兽迁居他处,蝗蝻怎不肆虐?”
玉旒云盯着那地图,道:“这西部临近东京的地方,不是还有树林么?”
“本来是有。”顾长风道,“只是今年以来,造攻城车、云梯车等物,已经都砍去了。据古籍记载,蝗虫喜爱在草木毁坏,人迹罕至的河滩、湖沼荒地、山坡岗丘的荒野产卵及为巢穴。我军连月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给蝗虫开辟了大片领地。且森林毁坏后,雨水多减少,今年一旦大旱,蝗灾决难避免。”
石梦泉赶忙问道:“倘若发了蝗灾,顾大人可有良策治蝗么?”
顾长风叹口气:“前朝皇帝曾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只是,蝗蝻之来何止百万?人只双手,顾此失彼,稼穑难免要被毁损。故依我之浅见,根本之法是要铲除蝗卵,以绝后患。”
“这要如何?”
“趁蝗卵尚未孵化之时,水淹、火烧,皆可。”顾长风回答,“冬季是消除蝗卵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为什么正月里我就一直不停地递条陈,希望朝廷能晓谕南方七郡总督,发动百姓灭蝗。可惜……”
“已经错过了时间,可惜也没用。”玉旒云道,“现在要如何灭蝗?”
“现在需要人工去田间地头捕捉。”顾长风道,“这需要发动大量的人力,所以……其实昨天顾某冒死闯上无极殿的庆功宴,除了希望能将灾异之事上达天听之外,也希望能让各位将军考虑放士兵解甲归田。六月治蝗,七、八月又是治水时节,九月、十月秋收和运粮,到冬季需再灭一次蝗卵——如果有兵士相助,一定能完成任务,丰收有望。”他说到这里,看着玉旒云,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否会和其他的武夫有所不同。
玉旒云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考虑顾长风的提议,良久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种地捉虫关军队什么事?楚国月前已经敢在落雁谷袭击我军,现在肯定在商议如何进犯我国。如此紧要关头,你竟然想要士兵解甲半年?简直是笑话!”
别说顾长风没料到玉旒云会突然翻脸,连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不过顾长风是出了名的硬脖子,登时也冷笑道:“将军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两者岂可割裂?难道将军攻城略地不是户部在提供粮草?这时倒要计较!蝗虫不治,天下民不聊生,将军再攻下多少城池,和占领沙漠又有什么区别?”
“哼!”玉旒云板着脸,“你不用跟我耍嘴皮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你,是要你尽快地把事情彻底解决。你解决不了,那就是你失职。”
“治蝗如治水,要长治、久治,非三年五载不能见成效。”顾长风把桌子一拍,“岂是你们武夫所想的,一道命令就什么都能解决?如果现在没有士兵下田灭蝗,将军明年必然没有粮草远征。”
“现在国库里不是有存粮么?”玉旒云道,“不如我立刻发兵楚国,再南取西瑶,届时天江以南的鱼米之乡尽为樾国之地,南方七郡又算得什么?”
“哼。”顾长风轻蔑地一笑,“楚国三千万黎民妻离子散,西瑶一千万黔首流离失所,将军做出这样大的功德来,自然不在乎南方七郡化为白地!顾某还要去烧烧香,给自己积点阴德,没空陪将军闲聊军务大事了,将军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