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惊诧于他的直接,康亲王愣了愣,才道:“程大人明人不说暗话,那本王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今夜的本王的计划是什么,大人肯定已经猜到了十之。所以大人才兴师动众,连免死金牌都用上了。这样果断,实在叫人惊讶,又使人佩服——本王只想问大人,一会儿大人打算如何向殿下解释此事呢?”
原来是怕我向太子和皇上揭发他,程亦风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他叹了口气,道:“王爷大可以放心,下官还没有打算拆穿王爷的真面目。”
“哦?”康亲王有些惊讶,“那要多谢大人,不过,为什么?”
“王爷不必多谢下官。”程亦风道,“下官不去拆穿,第一是因为王爷手段高超,处处将疾风堂推在前面,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供我指控;第二则是因为殿下信任王爷、敬重王爷。一夜之间,殿下已经被朋友背叛,下官实在不想再让他发现自己又被王爷利用。还有第三,或许下官也是一个天真的人,希望王爷可以悬崖勒马,放弃那些世所不容的计划。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康亲王盯着他,好像盯着一种稀罕的鸟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奇怪的东西。良久,才哈哈大笑道:“程大人果然天真!天真是好事。云‘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岂不就是称赞天真之人么?”
程亦风不接话,在康亲王的面前多说话,只会多惹麻烦而已。
康亲王止住了笑,再次紧紧地盯住了程亦风:“我觉得大人还不够天真——或者说,天真得不够彻底——既然都‘不拘於俗’,何必还说‘大义’?所谓忠孝,都是俗礼,都是掌权之人怕旁人造反才编造出来的,暴君当道的时候,各路英雄揭竿而起,多少圣明的开国之君都是依靠推翻前朝才能登基为王?他们要是做忠臣孝子,暴君、昏君就会继续欺压百姓。那么这些忠孝两全之人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奸小有何分别?”
程亦风不答。很早以前,他也如此在脑海中和自己争斗,辗转过许多个难眠之夜。但是沉沉浮浮之中,不知何时他有了答案,下了决心——大义之所以成为大义,就是因为那是经得起考验的,若它是错误的,便不值得那么多人为之流血牺牲,而且前仆后继,从不停止。那些先烈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程亦风要高明,他们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个平平凡凡的程亦风,何必要去质疑呢?与其走到歧途上去探索一番,最后头破血流而回,不如选择大义,慷慨地走下去。于是他就这样做了,尤其是当初做县令的那段日子。元酆帝无疑是昏庸的,然而做元酆帝的臣子,尽己所能为百姓谋福就成为助纣为虐之举了吗?他并不如此认为。那大义就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明晰。会退缩,会懒惰,但是大义绝不动摇。康亲王爱怎么说就说去吧!他不想陷入一场口舌之争。
“太子殿下虽然少不更事,却勤政爱民。只要有贤臣辅佐,假以时日,必然成为一代中兴之主。”康亲王接着说道,“程大人为什么不站出来支持太子,替他扫平前途的障碍?太子早一日登基,新政早一日推行全国,百姓不就早一日过上安康的日子么?”
“王爷不必再说下去了。”程亦风正色打断,“程某人是绝对不会和王爷同流合污的——王爷若是不想被揭发,就趁早打消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否则多行不义必自毙,哪怕我找不到证据,旁人也总有抓到王爷把柄的一天。现在程某要去助太子殿下剿灭乱党——王爷不愿相助,就请回府休息吧!”说时,拱了拱手,便欲上车。
“大人!”康亲王这次出手拉住了他,“大人好像还没看清楚时局——你以为是你在给本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么?其实是本王在一次又一次地给大人一个做忠臣的机会。我再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愿不愿意做辅佐太子的忠臣?做老夫的同路人?”
“王爷不必白费唇舌了!”程亦风甩脱他,“程某人正是因为要做忠臣,所以才和王爷不同路。程某也奉劝王爷——这一场由疾风堂引起的骚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太子和皇上依然是父慈子孝,皇上愿意亲理朝政也好,愿意让太子殿下继续监国也好,那都是皇上的决定,做臣子的,可以直言进谏,但最终必须遵从。如果王爷再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程某不会再保持沉默。”
“到此为止?”康亲王冷笑,“程大人笑得太早了吧!袁哲霖从大人的手中全身而退,疾风堂的高手又潜伏在皇宫周围,如今京畿守备部队在太子的带领下去到了皇宫,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本王可以告诉大人,只要太子一到,战斗就会打响,不是剿灭疾风堂,而是从禁军的防线打开一个缺口,不管太子的意思如何——今日,他必须要大义灭亲,救万民于水火。本王是定意要为这份伟业出一份力的,我最后问大人一次——大人愿意与我同路么?”
“你——”程亦风愕然,未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还是走进了康亲王的圈套之中——这老狐狸已经早有安排,他要挑起内战,逼太子就范!心中既愤怒又不甘:为什么奸人总是棋高一着?不是先发制人就是后来居上?难道老天要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么?他不愿如此,他要做最后一搏!
于是大步冲到车前,解下了马来,凭着一股激愤之情,甚至不需要人搀扶,就跨上了马去,狠狠一夹马腹,急追竣熙远去的方向。
康亲王之前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加上程亦风马术有限,在黑暗之中横冲直撞,不是踩进了阴沟就是踢倒了篱笆栅栏,一直也追不上守备部队。正在焦急万分之时,忽然听到身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嘻,程大人也学人家冲冠一怒扬鞭策马呢,台下没有花那个功夫,台上怎么能有那个功架呢?”正是白羽音又出现了。她伸手一捞,就抓住了程亦风的马缰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畜生控制住,接着笑道:“程大人,我帮了你很多次了,你究竟要怎样答谢我呢?”
程亦风无暇和她磨嘴皮子:“快去宫里!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嘛!”白羽音道,“人家背着外公来帮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怎么说我也是金枝玉叶,你竟然使唤我跟使唤丫鬟似的?不如让你摔死算了!”说着,竟伸脚往程亦风坐骑的肚子上一踹,那马儿吃疼,立刻疯狂地蹿跳起来,程亦风哪里吃得消这个,连抱紧马脖子的机会都没有,就翻身落马。不过,白羽音咯咯一笑,已经甩出了鞭子去,正缠在了他的腰间,又将他拽回马上:“给你个教训!以后和本郡主说话不得没大没小——哼!还有,本郡主给你的一切好处,你都要记住,等到我外公要找我麻烦的时候,你就要帮我化解,算是报答。”
程亦风本来焦急,如今更忍不住愤怒:“我不知道要怎么化解郡主的麻烦。我只知道现在如果不赶到宫中,恐怕就要出大事了!那么郡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为之所惹下的一切麻烦,就全都白费了。”
白羽音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屑道:“你也是要帮太子,我外公也是要帮太子,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能跟他合作,那样事情岂不就简单得多?同样都是皮包陷儿,还非得分出饺子和馄饨来,你们也真够麻烦的!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外公跟袁哲霖这臭小子有些交易,我讨厌袁哲霖,一定要打得他永不翻身!所以,我还是帮你好了。坐稳,咱们走!”说着,拉住程亦风的缰绳,轻啸一声,两匹马儿就一起朝皇宫疾驰而去。
他们赶到皇宫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晨曦呈现出惨淡的灰白色,天空中还有几颗凌乱的星星,仿佛不识时务似的,不肯退去。宫门之前人影幢幢而且喧嚣异常。程亦风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该不是动起手来了吧?是和疾风堂的人,还是康亲王阴谋得逞使得竣熙和禁军打了起来?无论如何,在皇宫开战,都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然而,当他再走近些,却发现士兵们都原地站着,连兵刃也未曾出鞘。那喧嚣完全来自交头接耳。不禁奇怪。有些守备军士兵已经看到了他,就行礼道:“大人来得正好!疾风堂的余党已经都制服了,殿下正等着大人来,好押他们去刑部大牢呢!”
“制服了?”程亦风惊讶——竣熙的动作怎么能这么快?
士兵们给他让开一条路来,他便匆匆奔到了近前,果然见到许多疾风堂的人垂头丧气地跪着,他们都被五花大绑,有的连嘴也被堵上了,或愤怒,或懊恼,只能用眼神来传达。而另外还有一群劲装人士,虽然貌不出众,但是个个挺拔矫健,有的腰悬长剑,有的肩扛钢刀,一望而知都是会家子,簇拥在竣熙的周围,是程亦风所从来也不曾见过的。这并不像是竣熙豢养的大内高手。
“程大人!”竣熙迎了上来,“这里有一百二十七个人,不知道刑部大牢有没有这么多地方?”
因为早先赦了冷千山等人,刑部大牢当然有的是空位。程亦风不担心这个,唯担忧眼前的这群陌生人——不会又是康亲王的阴谋吧?他原本并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阁下就是程亦风程大人么?”那群人中走出一个青袍男子,五十多岁,看来面目和善,却自有一股威严。“在下神农山庄庄主端木平——久仰程大人令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端木平?神农山庄?程亦风不知其为何物。
“我等都是武林中人。”端木平道,“不过,对程大人在落雁谷当仁不让抗击樾寇的事迹早有耳闻,至于在大青河打败玉旈云的战功更是钦佩万分。我等武林义师中人也早有报效国家之意,无奈力量绵薄,始终也未能有所作为。今日有幸能帮助程大人铲除袁哲霖这个奸贼,也算是我等的荣幸了!”
“承蒙端木大侠相助。”程亦风赶紧道谢,心里却还是有点儿放不下——在他所认识的江湖中人里,但凡侠义心肠的,说话都像杀鹿帮的好汉或者严八姐,直来直去,而讲话文绉绉的,只有哲霖及其党羽。
“今日真是多亏了端木庄主。”竣熙道,“省了我许多的麻烦——”原来他刚率兵来到的时候,守卫皇宫的禁军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就喝令京畿守备军放下兵器。而竣熙还未来得及下命令或上前说明,却听人呼道“是疾风堂的余孽”,接着不晓得谁先动了手,双方竟然打了起来。眼看着就要造成一场大骚乱,忽然又人大声道:“停手!疾风堂的余孽在此,已经束手就擒了!”在大家一愣的时候,便见端木平等人将疾风堂中人穿成了一长串,从宫墙的一角拉了出来。而这边交手的禁军和守备军一讶异,再借着灯火仔细看看,才发现方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不消说,那骚乱是康亲王的杰作,程亦风想,他大约没想到半路又杀出另一队人马来吧——真是另一队人马吗?依然不能全信。便问道:“端木大侠怎么会……会知道袁哲霖今夜要造反?”
“程大人应该知道袁哲霖是所谓的武林盟主吧?”端木平道,“其实只有当初拥戴他的人才承认他是盟主。那些人中有的是和他狼狈为奸,有的是受他迷惑,还有的是被他威胁。而拒不承认他的,也大有人在。不少人——包括在下,一直观望,乃是因为袁哲霖当日自封盟主之时,承诺要率领中原武林保家卫国,这也算是一番义举。然而,日前严帮主向在下陈述袁哲霖在朝廷中为非作歹之事,在下决不能继续袖手,因广邀各路英豪,共同讨伐袁贼。”
“端木大侠见到了严帮主?”程亦风惊道,“请问他现在何处?”
“他……”端木平面色凝重,“他遭疾风堂奸贼暗算,身受重伤跌落白虹峡,如今生死未卜。”
“什么?”程亦风如遭五雷轰顶。虽然他和严八姐的交情并不深,但由衷佩服此人是个敢作敢为任侠仗义的好汉,竟然也遭了疾风堂的毒手,大约是凶多吉少了。怎不叫人痛心!
“原本严帮主四处联络武林同道,”端木平道,“我神农山庄与世无争,只是本着祖师的教训救死扶伤,不便参与这些争斗。但一来严帮主所陈述之事实令人发指,二来……严帮主为了铲除奸贼,竟然连性命也……我神农山庄怎能独善其身?唯有替严帮主广邀天下英雄,共同为民除害。”他顿了顿,指着身边的一位青年道:“这是铁剑门的梁少侠,本是被袁哲霖威逼利诱才进入疾风堂的。他后来弃暗投明,将奸贼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我等。原本我等赶来京城,只是想按照江湖规矩,将袁哲霖杀了了事。未料袁贼多行不义,我等才到,他已东窗事发。在下想,若朝廷将他处决,倒更显公义,才打算要静静地散去,却得到梁少侠的消息,说袁哲霖集结人马打算造反。我等就急忙赶来出一份力——老天有眼,时间刚刚好,将这些败类一网打尽。听说袁贼自己侥幸逃脱。不过,大人尽可以放心,天网恢恢,总有逮捕他的一天。”
“袁哲霖”这三个字如今就好像是深深扎进竣熙心中一根刺,时刻提醒着他什么是被人利用被人出卖,而自己又显得多么的愚蠢。懊悔、耻辱和愤恨混杂在一起,仿佛有一把冰凉的刀正刮着他的后背,让他不寒而栗。“不错,总有抓他归案的一天。”竣熙道,“先这些人统统押到刑部候审。”
守备军军官自然答应,端木平所率领的武林豪杰也表示愿意协助押送。竣熙看着皇宫前面的人马一点一点地撤去,他那强撑着的好像肩能擎天的形象也一点一点地缩小。当晨光完全将黑暗扫进,宫门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肃穆,少年身上的老成也褪尽了,完全成为一个疲惫的孩子。
宫里有太监跑了出来,程亦风识得,这是御书房的秉笔大太监:“究竟是什么事?万岁爷问呢!听说这外头都打起来了?太子殿下怎么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