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这样的想法也委实可笑!于如此乱世,谁知道明日会如何?下一刻会如何?方才那些冲撞城门的百姓,哪个知道自己眨眼间会身首异处?他们不也没来得及和家人道别吗?他程亦风自己,或许今日亦会死在这里——今日不死,明日也许就死——他也同样没有机会和符雅道别!
要怪,就怪这乱世,怪制造这乱世的人——凶残卑鄙,觊觎别人家园的匪寇!
悲恸在他心中转成愤怒,又化为力量——至少他还活着!公孙天成担当了所有的罪责,元酆帝背负了天下的骂名,这才保住了他,他肩上的责任重大——远不只是当一个县令这么简单!到目前为止,他抚心自问,他以自己为一介书生,遇到两军交锋,只是想着依靠冷千山。但以后却不可以!他不能再懒散,不能再怯懦,不能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应该和入侵楚国的匪徒斗下去。
“撤出来的总共有多少人?”他问萧荣。
“路上点算过人数,大概两万多人。”萧荣回答,“大人有何打算?”
“当然是去打下揽江城啦!”白羽音道,“樾寇杀了我们一个将军,我们至少也要杀他们一个将军才行——杀了玉旈云,那就是我们有赚了!对了——刘子飞怎么样了?”
“我们自己撤退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他?”萧荣道,“应该是埋在大营的废墟里了吧!”说着又皱眉对程亦风道:“程大人,真的确定玉旈云摆空城计吗?她虽然十分奸诈狡猾,但是身为议政内亲王,她应该不会以身犯险。揽江县城又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根本就是易攻难守的城池。她深入我军后方占领了这座城,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反攻。若是没有重兵把守,她不是等于把自己送到咱们的包围圈里来吗?她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白羽音道,“她就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去攻击她。再说,我刚才不是也分析了吗?樾军又没长翅膀,怎么可能整支队伍飞到揽江城里去?”
“只是为着谨慎起见。”萧荣道,“你说严大侠昨夜入城打探消息,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莫不是落入敌人手中了吧?”
白羽音撇撇嘴,心中暗暗埋怨严八姐——定是此人学艺不精,结果被抓住了——真误事!不过,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条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可不就是严八姐么?后面还跟着一个较为纤瘦的,正是端木槿!她不禁大喜:“看!严八姐回来了!”
严八姐和端木槿奔到跟前。只看他们身上的血污和伤痕就大致猜到他的遭遇。大伙儿没工夫细问,而他们也没时间细说,只是道:“程大人,你所料不错,城里樾军只有五百人而已!他们是虚张声势——而且玉旈云的肩膀受伤,乌昙也受了严重的内伤,现在只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当真?”白羽音瞪大眼睛,“刚才玉旈云还射了一箭——只怕她的肩膀现在疼得快碎掉了吧?乌昙也受了伤?那就更好了!咱们赶紧打进城去,活捉这个阴阳怪气的樾国王爷!”
“没错!活捉玉旈云,替冷将军报仇!”士兵们也鼓噪。
“替冷将军报仇?”严八姐和端木槿都还未听到噩耗。旁人少不得把萧荣方才说过的话又向他们解释了一回。两人都既惊讶又悲痛。严八姐紧握拳头,怒道:“樾寇如此嚣张,咱们若是不能将他们挡住揽江,他们必定气焰大涨,那就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们的刀下!”
“所以咱们非夺回揽江城,活捉玉旈云不可!”白羽音咬牙切齿。
“以我们的兵力,现在要攻下揽江城自然易如反掌。”萧荣道,“只不过,现在揽江大营已经落入敌寇之手,只怕他们稍事休整,就会继续南下。如今他们既然夺得要塞,再要用兵舰运兵运粮运武器,咱们奈何不了,所以,他们再打过来的时候,以咱们的兵力,只怕揽江还是会再度落入他们的手中。”
“那有什么了不起?”白羽音道,“到时候咱们已经抓了玉旈云,看他们还能怎样!”
“现在能不能抓到玉旈云还是未知之数。”萧荣道,“就算抓到了,能不能用来威胁樾军更加无人知晓。冷将军生前交代过,撤出揽江大营之后,就要和程大人按照原计划退入山林,以便和樾军做进一步的周旋。若是我们不尽早去山林中布署,却在揽江城和玉旈云纠缠,就失去先机,一旦樾军主力来到,咱们就要被迫正面迎敌,不仅没有胜算,再要撤退也来不及。这岂不是让冷将军白白牺牲了吗?”
白羽音咬咬嘴唇,虽然觉得萧荣说的不无道理,但毕竟和自己意见相左,令她很没面子,所以想了想,又道:“要撤进山林和樾寇慢慢周旋的确是个好计策。不过,你们不是要带着粮草躲进山吗?千辛万苦才积攒起来的粮食,现在可都在揽江城里,在玉旈云的手上呢!要是不把粮食夺回来,这么多兵士和百姓,难道要去山林里吃野果啃树皮吗?”
“不错!”旁边士兵与民夫们纷纷点头。
但萧荣却摇头道:“郡主的顾虑固然有理,但可曾想过——粮食如此紧要,咱们知道,难道玉旈云不知道?她城里没有多少人马,咱们围城进攻,把她逼急了,她自然把粮仓给烧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得到山林里吃野果啃树皮?”
白羽音答不上来了,余人也抓耳挠腮,没有应对之策。反而程亦风打破了沉默:“依我看来,就算粮食被毁,咱们也得攻打揽江城。”
“大人?”萧荣不解。
“行军打仗,粮草乃是重中之重。”程亦风道,“揽江城里的粮草,若是咱们不夺回来,那就落入樾军之手。樾军虽然夺得揽江要塞,但要跨过大青河运送粮草,仍十分耗时费力。倘咱们将城中粮草拱手相让,那岂不是让敌人如虎添翼?所以,咱们应该进攻揽江城,即使无法夺回粮食,也不能让粮食落入敌人的手中。”
“可不是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萧荣也不得不承认程亦风想的比自己周全:“那大人打算如何攻取揽江城?”
“也没什么高深的战术。”程亦风道,“我们人多,方才萧副将你也说了,揽江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从北门这里强行攻进去就可以——进去之后,要直奔官仓和义仓,有车推车,有扁担用扁担,没扁担就用肩膀扛,总之能拿多少粮食就拿多少粮食——还有养济堂的药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搬空一个地方就烧毁一个地方。约定今夜亥时,搬不完也要烧毁。之后,大伙儿一齐再从城南门冲出去。从那里往南进山。”
“吓!”白羽音咂舌,“这不是跟强盗也差不多?哪儿有自己打劫自己的?”
“自己不打劫自己,难道留给樾寇去打劫么?”程亦风道,“不仅咱们要设法把揽江城搬空捣毁,也要尽快疏散此地附近所有村庄的百姓,让大家带着家当,跟咱们躲进山里去。”他望了望天上白热的日头,六月中,正值早稻灌浆成熟的季节,若不是樾寇犯境,这以后的几天,周边村庄的百姓就要顶着烈日,收割稻米。他之前到田间巡查过,今年会是一个丰年。但是,如今既然要准备和樾寇缠斗,这些粮食也留不得。于是咬牙道:“让他们把田里能收割的庄稼都收割了,不能收割的,一把火烧了。要做到坚壁清野,不留一粒粮食给敌人。”
“这……”民夫们听言惊得合不拢嘴。他们有好些就是来自揽江附近的村庄,怎舍得半年的血汗付诸东流?端木槿也愕然道:“大人,这……这样……损失也太过惨重了吧?百姓亦不会愿意。”
“难道要用咱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喂饱敌人,再让他们来杀咱们吗?”程亦风厉色,又望了望周围的民夫们,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道:“诸位,我知道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是若不把樾军困死在这里,争取时间让附近镇海和远平的军队赶来将他们消灭,咱们这里所有的人和这里往南去更多州县的百姓,还有你们那些已经逃难去的妻儿老小,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咱们勒紧裤带,在山林里捱上一段时日,日后,待驱除鞑虏,自然还可以重建家园,安居乐业。我也会奏请朝廷,减免赋税,以补偿诸位今日的损失,我……”他说到这里,觉得“驱除鞑虏”“重建家园”“减免赋税”都是太遥远的事,他无法承诺什么,或许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在山里,死在撤退的途中,或者像之前冲撞城门的民夫一样,在揽江城死于樾军的刀下。不过,此刻已经别无选择了——诚然,还可以投降。这些百姓不需要殉节。但是为了大局,他不得不让他们破釜沉舟。不忍用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来说教,他只是两手撑地,给众民夫和兵士叩下头去:“程某人是个无能的书生,愧对皇上的嘱托,也愧对大家的信任。但我求大家再信我一次,与我共同度此难关。我误以为报,唯有这样厚颜无耻地恳求大家了!”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片刻,才七手八脚地上来扶他,道:“程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们可受不起!且不说什么大道理,咱们也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保护自己妻儿老小的道理?粮食没了还可以再种,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可以去耕田。但要是这大好山河都给樾寇占了去,咱们就都成丧家犬,哪儿还有自己的田地?你不用多说了!就按你的计划办!饿死狗娘养的樾国强盗!”
一时群情激愤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大人既然有此背水一战的决心,事不宜迟,咱们就按大人的计划行事。”萧荣道:“民夫们熟悉揽江附近的村庄,负责去疏散百姓。我率大营的士兵去进攻揽江城。”当下向几位军官分派了任务,谁人负责去官仓,谁人负责去义仓,谁人负责去养济堂取药材——又因端木槿说城中尚有不少老弱病残未能逃离,他又专门分出一支百人的队伍,负责撤离城里剩余的百姓。“少时,我们集中兵力攻击北门,闯进去之后,若是遇到樾军阻拦,自然格杀勿论,但若是未见到敌人,切不可分散精力去寻找,更不要贪功冒进,想着去活捉玉旈云或者樾国的其他军官。只要尽量抢运粮食、药材,以及疏散百姓。可听明白了吗?须知,樾国人贼人不死,刘子飞落在我们手上,没能阻止他们进攻,玉旈云落在我们手上,也不一定能阻止他们。所以,咱们抢救粮食,按原计划撤入山林才最重要。”
将士们无不点头答应。
程亦风当初负责召集民夫,因此清楚他们来自何处,就按照他们的家乡,将他们分成十支队伍,由他们本来的领头人带着,负责回去抢收粮食。他估计樾军大部队要从揽江大营来到此处,算上运输粮草辎重的时间,最快也要到次日一早。百姓们反而灵活机动些,此时赶回各自的村庄去,最短亦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准备。他又向萧荣借调了一百名士兵,详细交代了之前和冷千山一起制定的撤退计划。让他们各自跟着民夫的队伍到乡间去,随机应变,三天之内,到城南那废弃古运河所形成的峡谷里会合。
“此处的战况,也要尽快报告给镇海和远平的守将。”程亦风道,“萧副将已经派人去传信了吗?”
萧荣点点头,告诉他从揽江出来时就已经派信差去了:“冷将军和程大人的计划,也都一并传过去了。到时自然和他们配合,消灭敌人。”
“甚好。”程亦风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事不宜迟,萧副将你指挥攻城吧!我跟着民夫们走——咱们在峡谷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