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鹏枭并不知道于家的家事,所以什么“韩国夫人”“朝阳公主”他没有一点印象,只想,既然写在这里,估计就是于家的人了。于适之后来配享真宗庙庭。一个人死后得到如此殊荣,如果他的后人还活着,应该是得到不少封赏,子孙要出将入相,女儿多半要做贵妇。不过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想来这一家的确是都死绝了。
心下觉得阴森森的,面上却不能表露,因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就死了——这字怕是什么人拿磷粉写上去的。恶作剧!”
疾风堂的人来自武林,当然知道磷粉写字这种江湖骗术。只是关心为何会有人在废墟里写上于家一家人的姓名和死忌,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冤屈或者仇怨?他们仔细看那几行字,见最后一个“年”字收尾一笔拖得很长,像一滴血流了下来,引着他们的目光向下,因看到一堆瓦砾之后还有字迹。几人便将瓦砾移开,见那里写着两句诗。因为并不是用磷粉写的,所以辨认良久才勉强读出,乃是:“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这是什么?”大家不解,“好像跟上面这些名字没什么关联吧?”
“这……”董鹏枭挠了挠后脑勺,“孙晋元不是说这里曾经有不少文人来游玩么?或者是他们一时兴起的涂鸦之作。左右这里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我看纯粹就是恶作剧。咱们里外看看,没有人,就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吧!”
疾风堂的人赞同。大家当下把废墟搜查了一番,真的是除了他们之外,连一条鬼影也没看见。便回到了彩棚,将一切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竣熙。
因为推行新法的缘故,大臣们大多都知道于适之,而风雷社的士子更从程亦风那里借过,对这位变革先驱十分佩服,实在没有料到误打误撞之下竟来到了他的故居。
“或者是他的某位故人在那儿祭拜,却被我们打扰了?”高齐道,“文正公这样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不时有些人来凭吊也不是稀奇的事。”
“果然。”竣熙道,“不过,弄些灯笼磷粉之类的,也太过诡异。文正公既然是光明磊落的忠良之士,他的朋友便不该弄这些不知所谓的花样。”
这“不知所谓的花样”倒有点儿像是公孙天成的手笔,程亦风想,他视于适之为恩人,常常来祭拜也在情理之中。
算起来自己倒从来没有拜祭过于适之,程亦风眺望着荷塘的对面,如今只有一片漆黑。朝阳公主和自己在凉城城楼上有过一面之缘,符雅曾经给她做过伴读……而韩国夫人被皇后害死,符雅也是因为目睹这一切才会遭遇今天的不幸。
如此一想,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要到于家的废墟里去看一看。
于是,当竣熙率领众人打道回宫的时候,他告了罪,落在后面。提盏小小的灯笼,独自走进芙蓉庙的断壁颓垣。
没花太大的功夫,他也找到了写着于适之一家忌日的墙壁。那字是正楷,和寻常墓碑上刻的那种差不多,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人的笔迹。而绕到前院,在烟火熏黑的墙壁上,依稀可看到“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这样一句话。这倒果然是公孙天成的笔迹。想来这篇祭文是写在中秋失火之前,原来或者有百余言,如今只能看清这一句了。
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某种不详的预感像小锤子似的敲在他的心头:中秋的时候,符雅还同他一起在居写螃蟹诗,如今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如果将来真的不可复见,那自己要如何支撑下去呢?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冰凉,忙狠狠地摇头,想将这念头甩去。可是,这不详之感如魔鬼,一旦攫住了他,就怎么也不肯放开。他的胸口好像被插入一把利刃,每一次心跳都剧痛无比。呼吸急促,两耳轰鸣,他感觉灯笼的光芒在眼前越放越大,好像在四周燃起熊熊烈焰,要将自己吞噬。然而一瞬间,又变得漆黑——是他失手丢了灯笼,再要去捡时,已经熄灭。
只能盲人般地摸索。但瓦砾堆中不易行走,才几步,就跌倒下去。
“程大人,是程大人在那里吗?”听到呼声,仿佛是白赫德,便应道:“是我!”果然见神父提着灯来到跟前:“我见大人自己走在后面,心里放不下,就追上来了——大人是不是扭伤了脚?”
“没有。”程亦风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不过是丢了灯笼,多谢神父。”
白赫德给他照着亮,自己也打量四周,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大人知道么,我和以斯帖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片废墟之中呢!”
“是么?”程亦风道,“听说神父和符小姐是在婆罗门国认识的?”
白赫德点点头:“婆罗门乃是南海著名的佛国,庙宇不计其数,国内各个市镇几乎成天香烟缭绕。也正因为如此,稍有不慎就会酿成火灾。那日,其首都最大的寺院金顶寺也被付之一炬,并牵连了附近的许多民宅——连我的教堂也包括在内。当时许多人就到金顶寺去清理废墟帮助重建,算是一项功德。而我教堂的弟兄姊妹却没急着建房,时逢礼拜之日,我们就在废墟上聚会。以斯帖恰巧经过,觉得好奇,便留下来看热闹。她看到我们的教友如此喜乐,就问:‘你们眼下没有片瓦遮头,恐怕明天的口粮也不知在何处,不先忙着温饱,却在这里唱歌聊天,为什么?’我就告诉她,经上说了,要先求神的国和神的义,其他的一切神自然会赏赐给我们。”
程亦风没有心情听白赫德讲道,摇摇头:“神父,我们回去吧。”
但白赫德不肯就此住口:“大人,当时以斯帖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笑话我们说:‘照你这样,岂不是可以成天什么都不干,就在这里说说空话,跪拜祷告,衣食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哪里是虔诚,这是懒惰嘛。’我就指着天问她道:‘天上的鸟儿也不种也不收,你见过它们为粮食而愁眉苦脸吗?’我又指着路旁的花问她道:‘这些花既不纺线也不织布,但它们如此娇艳,恐怕比小姐你新年时候穿戴得还要漂亮。不过小姐你几时见过它们为买不起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发愁呢?’”
程亦风完全不知道白赫德说的是什么意思,似乎是要开导自己,然而颠三倒四一时飞鸟一时花草,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也许是这虔诚的神父到这时候还不望要拉人入教吧?他哪儿有心思——再说,若这什么耶稣基督真的能保佑他的信徒,为什么符雅会遭遇这么多的不幸?“神父你不用再说了。”他道,“只愿你们的天父会保佑符小姐,若他能让符小姐平安归来,叫我程亦风做什么都可以——倾家荡产给你们修建教堂,或者让我皈依耶稣,我也答应。”
“大人这是在跟上帝谈条件么?”白赫德笑道,“上帝创造天地万物,岂稀罕你为他做什么事?全能的主当然会保佑以斯帖——连天上飞的麻雀如此卑微,如果天父不答应,一只也不会落到地上,何况以斯帖是天父宝贵的女儿呢?”
听他这样说,程亦风经忍不住有些恼火了起来——符雅现在如何了,尚且不知,他来说什么大道理?若天父视符雅为宝贵,就让他立刻施展法术把符雅变出来,平安无事地带回到他的身边!胸中气血上涌,就要发作。
可白赫德却忽然从袍袖里取出一封信来,递到他的面前。程亦风一愕,拆开看看,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这不是符雅的笔迹么?而且写明是“丁酉年腊月初八”,岂不就是几天前?他双手颤抖,几乎拿捏不住。弯腰凑近灯光看,上面无他,只有一首。词云:“长夜尽,再见复何时?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
“神父,这……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他眼眶发热喉头也哽咽。
“这是今天早晨有人送到教堂来的。”白赫德道,“以斯帖有一封信给我,又请我把这首诗转交给大人。”
“符小姐信上说什么?”程亦风激动地问道,“她在哪里?究竟是被谁绑架了?她还好吗?”
“大人一下问我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白赫德笑道,“以斯帖没有说自己在哪里,看来也不像是被人绑架。她只说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叫我们不要为她担心。”
“真……真的?”程亦风盯着白赫德的眼睛,生怕他欺骗自己,接着又去看信纸上符雅的寥寥数语,希望那是一种密码暗语,可以从中看出符雅的下落来。然而无论他都多少遍,都只是一阙而已。“那……送信的人呢?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见到符小姐?找到送信的人,可能就会找到符小姐了!”
“大人别着急。”白赫德道,“符小姐既然是自己要离开,必然她的原因,恐怕也不想让人找到。大人何苦要强求呢?再说那送信的人只是受托从郊外的农庄为教会带粮食和蔬菜来,一并带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信件。以斯帖在信封上没有落款,恐怕是混在一大堆信件里捎来的。你去问送信的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亦风虽然略感失望,但是知道白赫德说的十分在理,况且,只要知道符雅平安无事,别的也不需要奢求了。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不晓得符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这她没有说。”白赫德道,“我想以斯帖有自己的安排。只是,她不想大人继续为她担忧,所以写了这封信给大人。你们中原的文学无比深奥,我是看不明白其中意思的。但我想,她总是要大人放宽心怀,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吧?”
可不是!程亦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阙词已经铭刻在心中。细细体味那句“勇去莫徘徊”,岂不正是符雅在告诉他,新政也好,军务也罢,都要放手按照利国利民的方针来办,不要惧怕沿路的牛鬼蛇神——冷千山的党羽,哲霖的势力,宫里的皇后,宫外的康亲王,不要让他们阻拦新政的脚步,不要被他们左右保家卫国的大计。
他不由心潮澎湃:符小姐热心新政,关爱黎民,不畏邪恶,哪怕在自己遭遇危险经历困境的时候都不忘鼓励我。我岂能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