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范彦。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黄鹂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
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的元袁脸色一僵,稍纵即逝,瞬间快恢复正常,啧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位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跟我屁股后天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其余两位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你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么吗,是那些王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他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齐静春即便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给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
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就问你好了。你说顾璨如果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朦胧,呆呆看着那个儒衫老者,那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
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来消磨,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无心之语的一句‘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幅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的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羞成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新屋瑕疵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