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用纪大嫂来给她介绍仰天观的种种,她是本地人,还未随杨文煦进京时,来过观里,上过香,并且,还喝过那所谓生子“灵符”的符水——味道之古怪稀奇,以她两世为人,事隔这么多年,都未全然忘怀。
纪大嫂又碰了个钉子,很是不悦,待要回嘴,忽然一拍大腿,她想起来了,这事在她的记忆里没那么久,当初正也是她陪着兰宜来的,兰宜吐得差点下不去山,好容易回去了,到家又病了一场,纪大嫂听说了去探望,吃了还在世的杨太太好一番排揎,话里话外说兰宜不中用,病秧子美人,动不动卧床,卧又卧不出个蛋来——那时候杨文煦刚中了举,杨太太扬眉吐气,把因把姜茹塞给儿子作妾而受的一些亲家闲气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而陆家无力抗衡,只能出逼兰宜喝符水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昏招。
“你那个恶婆婆,幸亏死了,”纪大嫂悻悻地道,“我看她就是遭了报应,大妹你在外面不晓得,你公公闹着要为梅红赎身时,你婆婆就气得要命,把娘家人都从乡下拉进城了,有什么用?梅红该进门还是进门了,那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多厉害呀,不过两三年,就把你婆婆气死了——嘿,她总说咱们家小气不容人,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能大度一点儿呢?!”
兰宜安静听着,没有随同附和。在她的记忆里,杨太太已经死了两次了,婆媳再多恩怨,人死灯灭,过去了也罢了。
但还有人活着,并将越活越好,没遭到该有的报应。
她就要做他的报应。
**
临近山门,过往行人逐渐少了起来,原来仰天观为了预备几日后的道场,已经不接待普通的香客了,不过像纪大嫂这种能连抢好几日头香的大主顾,还是可以破一破例的。
纪大嫂下了轿,率先上前,向立在门洞里的知客道士说了几句话,那知客便颔首行礼,退后让开路来。
轿夫和轿子未被允准入内,只能留在外面,纪大嫂带着丫头和兰宜往里行去。
观内比之平日要冷清许多,少了香火鼎盛的气象,倒显出建筑的恢弘玄妙来,纪大嫂常来常往,路途很熟,路过左殿供奉的碧霞元君时——元君娘娘的道场本在泰山,因传说有个去病送子的神通,广受天下善男信女的崇奉,观里也专辟了一处殿宫,往日迎客时,这里总是最热闹的所在。
纪大嫂瞥了眼,不死心地怂恿兰宜:“大妹,便去烧一炷吧?说不定娘娘见你心诚,愿意显灵了呢。”
兰宜仍旧摇头。
有过死而复生这一遭,她对鬼神之说不敢说不信,但她的心不会诚。
她根本不想再求什么子。
如果还落入一样的窠臼,她又何必有这一番际遇。
纪大嫂苦劝不动,只得罢了,继续往前走,到了正殿,这里有道士看守迎客,她们在正殿道士的指引下拜了三清,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烧了三宝香,殿里也有少许别的香客,穿戴俱显富贵,纪大嫂烧完香,避开了他们,冲正殿道士使了个眼色,与他来到了大殿门边的一处角落里。
“正元道长,王爷还在观里吧?”纪大嫂迫不及待地问。
正元道长年约三十许,颌下蓄一绺飘逸胡须,神色有超然之意,出口的话也颇为正直:“嘘,女善信,请噤声,王爷身份尊崇,小道岂敢随意透露他的所在。”
纪大嫂翻了个白眼,把手里藏着的一个素缎荷包递了出去:“道长行个方便,我们两个弱女子,杀鸡都杀不动的,万万不会对王爷不利。”
正元道长手掌从倾倒的拂尘下探出,闪电般一动,荷包便不见了,他再开口时,音量降到极低:“两位善信请随小道来。”
纪大嫂兴冲冲地拉上兰宜跟着出了殿,路上时,正元道长带着点紧张问道:“敢问善信,你们找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小道话说在前面,只能指给你们王爷的静室,怎么进去面见,小道帮不上忙,王爷一向闭门清修,不见外人的。你们要是闹出什么乱子,小道也不敢认的。”
“知道知道,不会连累你。”纪大嫂满口回道,“不早同你说过了吗?我们就是有事想求王爷帮忙,王爷要是不应,我们自然就算了,难道还敢勉强王爷不成?你就放心吧,我们在青州城里也是有名有姓的,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得顾虑家人不是。”
纪大嫂本来话多,说起来就没个完,不过在当下倒是有效安抚住了正元道长,他点头:“要不是知道女善信是陆家的大奶奶,小道也不敢担这个干系,那这位女善信是——?”
他问的是兰宜。
纪大嫂随口道:“是我妹子。”
她这个称呼是从陆大哥论起的,正元道长误解了,以为是她的亲妹妹,反正确实是两个女子,兰宜还病恹恹的,虽戴了帷帽看不清脸,从她行路时的身姿也知有弱症,便不多问了。
从正殿旁的侧门向后,过一处庭院,过斋堂,再向后,左侧是道士们的居所,右则有一道门,向里再走一段,便是静室的所在了。
此时大多数道士们都在山门内的广场上排演道场,也有部分在外忙碌采买,这道观后半部分相当于内部所在的各处空荡荡的,正元道长因此顺利地把她们带到了门边,但接下来,他就不敢举步了。
“你们要见王爷,自己去吧,可千万别说出我来。”
纪大嫂点头就要往里进,兰宜有点怀疑,拉住了她:“王爷这里无人守卫吗?”
纪大嫂说过在道观见沂王容易,但这也太容易了罢。
“王爷自然有随侍太监,不过沂王爷与别的王爷不同,一向简朴,出行都是微服,在观里住着也从来不干涉香客往来,偶有误闯了来的,王爷只令逐出就是了,并不追究,更不多加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