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女啊,听人都说你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丫环,你大婶子我瞧着啊,却觉得他们那些婆姨看轻了你呢。我估摸着啊……你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姐…”大壮他娘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奉承话。
樵女的针却一斜刺到手指间,滴落一粒血珠子。她收拾着心神,将那血珠绣成了一道红阳,倒也极为传神。
“大婶子说笑了……樵女不过只是一个落难的孤女而已,哪里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呢。”樵女埋头含了一下手指,却专心致志地绣起花样来。
大壮他娘说了半天,也没见着樵女再搭腔,自觉有些无趣,又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说是第二天一大早再来拿书包。樵女笑着挥手,又继续埋头飞快地抛着丝线……
大壮他娘走远后,樵女才停下动作,将双手摊开,手掌心朝上迎着天光。两只手掌心已经有着厚厚一层老茧皮,茧皮下还有好几道交错的伤疤。这样的一双手,莫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丫环都不会有着这样一双手罢。
过去……还有什么过去呢。
她现在只是樵女。
又绣了一会儿,她才缓缓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进窑去取了两块饼子扯着嚼吃完了,又继续手不停歇地绣起黄桂叶片来。
毛孩儿低着头就站在樵女身后有好一会儿了,她也未曾现,只顾着埋头苦绣。直到听到熟悉的啜泣声音,她这才慢慢转身看向毛孩儿,关切地问:“毛儿,第一天上学堂,可是有调皮的童生欺负你了?”
毛孩儿摇摇头,指着才勉强绣了棵树样的绣布道:“都是我爱显摆,大壮才会回家求他娘来找你绣书包。姐姐每天打柴那么累,还要连夜绣书包,毛孩儿……毛孩儿对不起姐姐。”
樵女心中一动,柔声安慰道:“不怪毛儿啊,姐姐不累的。只要毛儿真的能多听夫子讲学,每天都有进益,日后能有作为,姐姐就很开心啦。”
王毛孩儿破涕为笑,又转悠着捡起柴刀给樵女砍起柴来,樵女温柔地望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好弟弟。”
毛孩儿不好意思地擦着鼻涕,回道:“好姐姐。”
“男子汉可不能随便就这般哭哟,以后毛儿要记得哦。”樵女又伸手给他抹了抹眼泪,指拇还刮了他的鼻子两下。
王毛儿调皮地伸出舌头作了个鬼脸,两姐弟闹作一团。欢声笑语在空旷的山间传出老远。
时间就这般一天一天的过去。山村岁月易过,穷苦人家做做活,说说笑倒也过是极快。
这一日王大嘴摊上太忙,没顾得上把樵女的绣活送到城中锦尚坊,那掌柜的左右等了一等,有好几个喜欢樵女绣样的富户都遣了婢女前来打望。因正是临近新年,各家各户都想置办一些新物事,这便想到了锦尚坊中经常会见到的一些精巧绣样,想多买几个回去做个帘子,换换枕巾什么的。
樵女的绣样极为精致,无论是梅兰还是菊荷牡丹都绣得栩栩如生,而且于普通绣娘不同的是,她竟然用的是苏绣的双针刺法,这样绣出来的图案就显得格外的立体生动,鲜活明朗。
正因为秋冬两季是囤来年柴禾的关键时期,樵女忙着打柴阴柴码柴,都没有多少闲工夫静下来描绣,锦尚坊中的存货本来就不多,眼瞅着就要卖空,外面还有人有意要买。这送上门的生意哪能推拒的啊,掌柜的一时等得有些心焦,便遣了个小伙计去寻那王屠夫问问究竟。
王大嘴正在给猪烧毛开边,玉娘卷着袖在一旁料理猪下水。虽然是杀猪匠,可是想吃一餐肉食,也是极难的。可是临近过年,毛孩儿始终是个小孩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馋那吃食。莫说学堂里同岁的小孩比他高出半个头,就冲着他认真念学从不叫苦的份,也该给副猪下水灌个血肠,再弄个烧猪菜鼓励鼓励他不是?
小伙计踮着脚尖站在远处,这屠夫的摊上一地猪血一滩毛儿,旁边人洗猪下水还弄得汤汤水水漫了一地,实在是无处下脚啊。
隔着老远,小伙计就甩开嗓子喊:“王屠夫,王屠夫,你家最近没送绣样子来坊中,掌柜正问呢。”
3.王屠夫这才想起来,前两日樵女拿了一箩绣好的帕子让他送去锦尚坊中,过年买肉的人多,叫他帮着去宰牛剥羊的人也多,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这回事。想不到人家竟然催上门来了,可是这摊上正忙着呢,王大嘴想了想,便叫玉娘洗洗手带小伙计回家去拿。
玉娘愁眉苦脸地起身将手洗了几遍,还是老大一股猪下水的腥臊味,要是这般去端绣样,怕会染坏味儿。王屠夫伸过鼻子一闻,也苦着脸犯了愁。
玉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便是带小伙计回去,让樵女自个儿端着绣样子送出来。
王屠夫一听,这法中。于是,玉娘便带小伙计回李村,绕过寒窑的时候就招呼着樵女去端绣箩。
樵女正埋着头在陶盆中洗头,见有人等着要货,便匆匆忙忙的揉搓了几把就取过盆上的帕子汲水。直到她收拾停当,梳理好秀,又用汗巾将包一包,不至于披头散的见客后才转过身,那小伙计早已等得不耐烦,正嫌这山野之人多磨叽时,却正撞到樵女转身抬头。
一时之间,两人都呆了。
想不到一寒窑之中竟然住着这样一位女子,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桃花含露,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秀妍丽。
小伙计一时竟然看得眼睛直。
樵女却是身形一颤,脚步向后移动两下,怎么会是他……秦管家的外侄方生。那年他曾到过府上,与樵女有着一面之缘。他…这般震惊地盯着她,可是……认出了她?
樵女紧张地攥紧手,局促不安地立着。
“难怪掌柜的经常说那绣活定是个雅致兰心的绣娘刺出来的,也不太相信是王屠夫家里人的活计,想必定是这位姑娘的绣活儿?”方生回过神,客套着。
呼……没有认出来,樵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埋着头回了一礼,随玉娘去王屠夫家端绣箩去了。方生若有所思地盯着家徒四壁的破败寒窑,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山野之中,竟然真的有空谷幽兰般的佳人!
那面貌气质,竟然一点不输给苏杭大城之中的大家小姐……
直到方生走出老远后,还能偶尔见到他回头张望的目光,隐晦地落在樵女身上。
因为平时樵女不是打柴就是在寒窑之中猫着,一脸灰尘一脸泥的,来了这快两年的时间,李村的人也没真正仔细瞧过她的模样。
玉娘也是第一次在天光之中将她的样子瞧了个真切,心底竟生起隐忧来。一个孤女,生着这样一副容貌,将来若是为人瞧见生出事端来,又有何人能护得住她?
王屠夫卖完肉收摊回家的时候,时辰尚早。玉娘便将这心事一说,王屠夫冷着脸想了半天,从此一到晚间便会时不时的去寒窑前转悠几圈,就是刮风下雪也从来没有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