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樵女也是无意之间起夜时瞧着的,心底对王家的这份情义就愈感激起来。
见绣活儿紧俏,那方生年前又来过两次,催着樵女补绣一些指定的花式。可是樵女这两次都没有再净面,隔着柴垛大力砍着湿柴,那副尊容又与当时所见的出水芙蓉判若两人。
到得新年前最后一次送银钱来结帐时,樵女与方生竟然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了。方生自知无趣,心中也犯起了嘀咕,虽然有些不甘心,便终究不愿意降低自己的逼格,来将就这么一个对他不假辞色的打柴女。
也许,那天,只是花了眼闪了神才会起了意罢。
这事也就这般作罢。樵女却放下了这两月以来的担心,舒舒服服地放心洗漱了一番。王毛儿上学的束修这一年是交完了,可是练字得买只好笔,还要备一方砚台墨石啊。
以前是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金贵,现在凡事靠自己一手一脚去挣,才知道时日不是那么好过。笔墨竟然也成了她可望而不可及,要细心盘算,节衣缩食才能勉强换得的物事。
粗布衣裳,松松挽起长,包上青巾,穿上玉娘给她新做的棉鞋,她便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朝书局坊那条街走去。业城地处偏远,笔墨纸砚都卖得极贵,她打算多转几家,比对比对价钱,选一些她能买得起的购置一些给王毛儿备着轮换。
那些掌柜小伙计的见着她衣着寒酸,本就不大待见,有两家见着她光看不买,还直接轰她走人。逛到最后间书局时,刚一踏进铺子便与两个衣着华丽的书生擦肩而过。
樵女习惯性的半掩着面朝里跨,耳朵却听到那两人正在谈论着最近中举的张家公子的一桩趣事。
“文兄,可曾听闻这张梳行中举后的风流韵事?”
“听过听过……他随喜游行那天就有好多小姐躲在沿街的二楼向他投掷绣帕呢。这锦尚坊的绣帕最近可卖得脱销了,毛掌柜成天笑得合不上嘴。还不全因那些小姐扔了绣帕,得重新补置么……”
“文兄,你这可是旧闻了。我这可有最新消息……”
“李兄不要卖关子,道来,让我一闻,看看是不是真的那般有趣?”王兄被吊起了兴头,着急地追问。
李兄神神秘秘地左右四顾,这才附耳在王兄耳朵旁边压低声音说道:“那张梳行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定是想不到他这些日子去干啥了……我可告诉你,你站稳喽……他去金陵逛窑子去了,都在那秦淮河的花船之上逗留了一个月有余了。……”
王兄瞠目结舌,“李兄,你可莫要信口雌黄……张梳行哪能是那般人物?”
李兄拍着胸脯力证自己没有胡咧咧,“千真万确啊……我刚自金陵回来,我在花娘的船上瞧着一人像他,还曾偷偷地跟过他两日,他一船一船的轮换着找花魁娘子,还跟人起过争执……我可看得真真儿的,错不了,就是他!”
两人勾肩搭背地远去,樵女木然地站在门槛处,嘴唇紧紧地咬合在一处,抿得了白。
张梳行……
4.“姑娘?你到底要不要进来啊,别堵着门啊……我这店小门户也窄,你这么一堵,后面的客人都进不来啊……”戴着招风护耳帽的掌柜两手拢在袖中,不住地朝樵女喊着。
“我这就进,这就进。”樵女进得这间小书局,四处瞧了瞧,先是问了几本旧书的价格,又摸摸宣纸,这店家小本经营,连宣纸都捡最低劣的进货,摸上去粗焅刺手,要是用这样的纸来写字,字不成形还会漏墨。
可就是这样的纸张,也是樵女买不起的。
掌柜见她左摸右瞧的,也只当她是来看个稀奇的,渐渐的也不热络招呼她,自顾自的倚在柜前歇息起来。
樵女却把先前问过价格的一只笔和一方砚台,一块品相不太好的残墨石挑了出来,拿给掌柜,“我就要这三样,掌柜的看看能不能再少点?”
掌柜的原本喜笑颜开的找麻绳来打包,一听竟然要求便宜又皱巴了脸不住摇头,“小店小本经营,便宜不得,便宜不得……最多送你一些添头。”他指着书局角落里的一堆残缺书本又道:“那些书又脏又破败,是个爱喝酒的破落户乡绅卖来的。那天我正巧不在柜上,伙计见他穷得饭都吃不上了,动了恻隐之心,就给收下了。可是都堆在那边一年多了,翻都没人来翻过……你要是瞧着喜欢,可以挑几本去压跛了的桌脚或者凳子腿儿什么……”
樵女走过去,拂开上面落着的一层厚厚的灰尘,又抻手掩了口鼻,蹲下来细细翻拣。这一堆书中大多是淫词艳赋,樵女翻了几层便住了手,正打算离开。脚尖一踢,却碰倒了旁边的另一摞书。书本哗啦啦倒下来,激起老高的浮灰,樵女被弄得灰头土脸的不住呛咳。
那掌柜抄着手在旁边偷笑……就这堆破书,就是拿去垫桌脚都嫌它寒蝉,偏生这姑娘当得真,竟然真的去扒弄它们,这可不……被灰呛着了么?
呛是呛着了,樵女随手捡起那惹祸的一摞书中的好几本,苦着脸转头道:“掌柜,你这书将我呛面这般模样,留着在这儿也占地方,这一摞全给我拿回去垫脚算啦。我那床太高,有时候半夜睡不稳当滚落下来,跌得腰疼……”
掌柜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敛,只能不情不愿地将这摞书也给樵女用绳系了,让她打包拿走。
“这书总算是塞出去一摞……”掌柜的庆幸地感叹。
而吃力地提着书本慢悠悠走出书局的樵女一出门,脚步便加快往拐弯处迈,一转眼便躲入了临街的一条小巷口子中,却忍不住心潮起伏,眼眶一热,泪盈于睫,却震颤着被她咬牙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倚着巷壁慢慢蹲下来,怀里紧紧地抱着那摞残书,唇被牙咬得泛了血。
这一摞书,多是手札,被踢落在地时,樵女一眼就将它们认了出来。那个如行云流水般的字迹,隽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其实不是被灰尘呛着,她只是一时情绪太过于激动,震惊得呛咳起来。
而为了得回它们,她竟然要用欺骗……老板苦脸的时候,她的心就揪起来半悬着,生怕他会察觉到,从而将这些书处理给其他人或者是……销毁掉。
也许,对于世间其他人来说,这就是一些残破的不知道是谁写下的手札。可是对她来说,那是祖父的字,是祖父的魂……抱着它们,就像还偎依在祖父的怀中,还是那个不识人间愁闷的小丫头。
可是……一切都没了。祖父没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张家……张家竟然还落井下石。若不是她逃得出来,只怕……早就自绝人前,饮恨于黄泉之中。
张梳行竟然还高中状元,张家立时成为业城之中炙手可热,人人追捧的名门望族。
今时今日,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客居在李村,以打柴和绣活儿维生。她有什么能力去和张家斗?
只是属于她的东西,必须得拿回来。
樵女横下心,镇定好波动的情绪,红着眼圈提着书,迎着风雪一步一步地向李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