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今早出门时,唐荼荼记得这几个女人都歪在榻上,梳头洗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因为整个印坊的病人都去见家人了,那热闹隔着门、隔着窗、隔着半个印坊都能听得到。
唯独她们逆势而行,恨不能在这间小屋里缩到老。
等胡嬷嬷梳完了三个头,把她们的精神调起来了,唐夫人才喝了口水,徐徐道。
“我啊,没念过多少书,说不出多有道理的话,就跟各位妹妹说说体己话罢。”
“我知道各位心里的苦,都不想留这孽种,大夫不给开药,你们心里准是有怨的——诸位年轻不知道,这肚子月份大了,打身子太遭罪,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也没准后半生都要落下病根。”
“我问了大夫,都三四个月了,再坚持半年,这苦就熬到头儿了。到时候咱扔了他,大不了不要这孽种了,可身子是自个儿的,是也不是?”
几个妇人又开始垂头流泪。
“这事儿又不是咱们女人一人犯的错,谁乐意去那什么庙跪神仙、上香火,跪天王老子都要犹豫犹豫呢。还不是上头公婆催着,枕边男人哄着好话,村里头的长舌妇絮絮叨叨,才把咱们糊弄过去的?”
“要错,大家伙儿都有错,家里人有错,街坊邻里有错,衙门有错,所有知情不报、包庇窝藏的都是从犯,全都有错。”
“就跟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咬伤了,咱就治伤,没道理把所有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
她话说得浅白,比唐夫人平时说话还要浅白许多。她与唐老爷成亲十来年了,光靠耳濡目染也能把四书五经念下来了。
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讲出来总是浮在高处的,远远没有
闲话家常来得温柔。
唐荼荼坐在边上听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一震,明白了唐夫人此番过来的用意。
爹爹刚上任,又接连遇上一场大疫、一场大案,四处人心不稳。母亲得多走动,帮着爹爹收拢此地民心。
一地父母官想要搞出实绩,需得协调各方,想要一呼百应,最先该收拢的就是民心,细微之处得下工夫。
过完这个元宵节,最迟三天后,月份浅的妇人们就要打胎了。这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母亲赶在这时候来安抚人心,是选了个最恰当的时机。
唐荼荼弯弯眼睛。
母亲在学着从内宅转向外视,开始学着当更厉害的贤内助了。
唐夫人又转向昨儿差点刺腹的那个小娘子,“方才我听嬷嬷说,你家里人来了,你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来了。”
那小娘子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净,只当是大肚教的事情败露了,吓得眼睛更红了,慌忙往床上躲:“我不见!叫他们回去!”
她上午换了新衣,刚才又在唐夫人的温声软语下梳了个体面的发髻,本是极漂亮的。可脸上血色一褪,竟比清早不梳洗之前更狼狈,手脚抖得厉害。
唐夫人静静观察着她眉眼。
“见与不见,都由你。你家里人在后门等了一上午了,不想见,咱就把他们打发走。”
其实不然,家属不是自己走过来的,是衙差去接来的。昨儿屋里割腕的,这个刺腹的,还有隔壁屋那位差点上吊的,都趁夜派衙差去联系了她们家里人,马车拉过来的。
一来,娘家总归比婆家靠谱,亲爹妈生下来的骨肉,总不会把闺女往绝路上逼。二来,死生大事最不能瞒,一个疫病所担不起这个责,总得告与人家爹娘。
屋里几位嫂嫂劝了半晌,小娘子总算抹干净眼睛了,咬咬牙:“我去见……就算爹娘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也得见他二老一面再死。”
这话里的“死”,可跟昨天寻死觅活的味道大不相同了,脆生生的,底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韧劲。
唐荼荼目送她走远,赶紧拉着母亲回了自己屋,拿了干净的香胰子和手帕,盯着唐夫人赶紧洗手,手心手背指甲盖,里里外外的缝都洗一遍。
“我爹呢?”唐荼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