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社会矛盾与残酷的土地剥削,导致川蜀民怨沸腾,群情相拥,但发生在熙元年秋的这场川蜀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成事,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起义军首领王小波提出了两个震撼川蜀小民的口号,其一“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其二“为潘使君报仇”。
前者自不必再赘言了,乃是川蜀社会的根本性冲突、总矛盾,至于后者,却又不得不提一下已经遇刺身亡的剑南布政使潘佑了。
潘佑在剑南任上的这几年中,实则就两件事,斗权贵豪强,抗天灾人祸,地是切切实实为蜀中百姓做了不少事。
税改方面,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好不犹豫地从权贵、地主身上割肉,发生在其他地方的那些反弹行为,种种暗箱操作,在剑南同样有,并且不少,更为过分。
只不过,作为布政使的潘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更是个较真的人,被他盯上了,那就必须有个结果,而身负大令,又坚定地站在税改立场,最终的结果往往对权贵们不利。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实干派,勋贵官僚、豪强地主们所耍的那些手段,又岂能瞒得过潘佑的双眼,即便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而只要被他盯上,最终的结果就是地财皆失,遇有土地争议,在潘佑的主导下,最终的判罚都是更利于小农、小民的。高利贷、变相奴役、剥削,各种强迫、威胁以及肉眼可见的丧失基本公平的合约,在潘使君这里都是无效的,都是可以直接取缔,并重罚施暴者。
潘佑这种“立场极歪”的做法,自然让蜀中既得利益群体深恶痛绝,那是恨得痒痒的。只是,潘佑有权、有名,又有来自朝廷的支持,一时之间,也难以动摇。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剑南的政治状态是,潘佑这条过江龙兴风作浪,不断进攻,地头蛇们则是不断抗争,无果,妥协,后退
而在过去的几年中,有的人选择观望忍耐,有的人则在各个层级、各个方面给潘佑惹麻烦,当然能量巨大的人则试图从朝廷想办法,看能不能把潘佑这个“祸害”给调走。
但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京畿道那等权贵扎堆的地方,潘佑都敢对抗,都能从权贵们身上刮下一层油水出来,何况窝在剑南的那干人等了。
当然,川蜀这边还是存在一些有份量的权贵,比如剑南的二王家族(王全斌、王仁赡),川东的崔史家族(崔彦进、史延德),这些都是当年伐蜀、平南的功臣,在几十年后依旧发挥着重要影响,乃至在勋贵、官僚集体中占据领导地位。
只不过,这些势力虽然强大,在朝中也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但还不足以让潘佑畏惧,面对攻讦与非议,他泰然而从容,态度依旧强硬,手段依旧凌厉。
潘佑知道既得利益者们有的是手段与朝廷与道司对抗,因此他不断派遣心腹、僚左去各地巡视,甚至不惜犯忌得求助到剑南的武德司头上,豁出一切要与剑南的“反动派”们斗。
同时,还在成都道司衙前设下一个举报箱,供整个剑南吏民举告,但有问题,一旦查实,紧跟着就是潘佑的重板落下。
而贯穿潘佑在剑南的整个履任生涯,剑南道就一直处在这种直接而激烈的对抗之中,政局十分不稳,斗争很激烈。剑南的既得利益者们固然被折腾得筋疲力竭,损失惨重,而潘佑同样在无尽的麻烦中,筋疲力竭,耗尽心血。
虽然对手的实力顽固而强大,虽然麻烦不断,问题重重,虽然追随者日益减少,虽然连自己一心维护的黔首小民都有不理解的时候,但潘佑始终像一颗楔子一般,死死地钉在剑南,维护着难得出现在剑南的那丝微弱的世道清明。
潘佑的有些做法实则也失之粗暴,有太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乃至有违朝廷的“法治”理念,在一些处置上拉偏架。
在早期,由于各种曲解、流言、中伤,潘佑在蜀中百姓心目中的名声并不好,因为这个人太折腾,让他们没有“安宁”日子过。
但是,屁民虽然容易被误导、愚弄,但人心之向背,却也需时间的检验。而几年下来,甭管潘佑做成了多少事,但那心系百姓、一以贯之为小民做主请命的作风,还是感染了不少人的。
潘使君是个好官,是剑南百姓的“青天”,类似的口碑也在几年后传扬开了。这样的好名声,则更让人嫉恨。
当然口碑好坏的核心,还在于带给小民的利益多少,就比如此次起义的王小波。潘佑对剑南茶政进行过大整顿规范,简单地讲,就是对茶业的利益进行再分配。
剑南的茶市就那么大,利益基本是恒定的,官府该得必须保证的前提下,潘佑自然又从那些勋贵、官僚、大茶商身上割肉,反哺给底层的茶商、茶农,不说解决严重的贫富察觉问题,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茶商、茶农们的生计压力。
在井盐、丝绸两大行业上,潘佑也是类似的做法,不遗余力地撬动畸形的既得利益体系,将一部分利润分配给底层的商民,以缓解社会矛盾。
可以说,潘佑在任,从土地、茶叶到盐、茶,几乎是全方面地向既得利益者们发起挑战。在朝廷的默默支持下,还真让他做成了不少事。
如果不是过去几年天公实在不作美,灾害不断,如果世祖皇帝再坚持几年,再给潘佑一定的时间,剑南的改革或许能够以一种更为平顺的结果落地。
但是,上天没给他这个机会,帝国的剧变也太过突然,京畿的上层权贵都有不少人无所适从,而况偏僻的川蜀。
过去的几年中,川蜀的权贵、地主们为了搞定潘佑,也是各显神通,手段迭出,甚至不惜以威胁,人命都闹出了不知多少条,然而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这个人实在太顽固,太难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