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又薄情……或许人家也并没有说错。
——那他对她呢?
爱么?
似乎的确没多爱,至少不似妹妹和她那位徐将军一般情深意重,一日不见便想得抓心挠肝辗转反侧,为了对方可以改了脾气转了性子、什么都不计较不在乎。
可不爱么?
……似乎也不是。
他的确会惦记她,在日本流亡的那几年尤其如此,眼前总是想起他离沪前她在大雨中匆匆赶来送他的场景,萧索又凄清;及至后来在草间街头偶然看到一朵丁香也会想起她,想起她过于瘦削孱弱的背影,明明也没多美的、却偏生让他忘不掉。
现在呢?
他是真的想娶她么?
其实当然不想。
不是因为爱不爱一类无趣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一身的官司、原本就没打算再过正常人的日子——当初他连留在自己家人身边都做不到,如今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多牵累一个无辜的女人呢?
可他又的确很想娶她。
他想救她出囹圄,让这个一生孤独凄苦的女人过两年欢喜的日子,他希望能把她的身子养得好一些、让那双很标致的丹凤眼重新染上明亮的笑意,让她在结束这辛苦的一生时……少一些遗憾。
——可她拒绝了他,那么诚恳、那么执拗、那么毫无保留。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爱他,原来一座矿山只是他所知的冰山一角,其实她已爱他爱得把自己都舍出去了,同时又因此存下了最极致的苛求。
——她要他给她同样的爱情。
哪怕不是跟她一样热烈,哪怕不是跟她一样虔诚,却必须是……干干净净、真真正正的爱情。
可他……是没有那东西的。
次日一早,白清嘉在厅里看书时正遇见她二哥进门。
近来她又在琢磨翻译新书的事,立意要再译出一个大部头好好将自己在学界的位置凿实,于是便慢慢开始上手各类材料,要等准备妥当了再动笔。
二哥进门时她正忙着、都没顾得上跟人打招呼,没想到他却主动来找她了,还让她去静慈家一趟陪着她。
“静慈?”白清嘉微微皱眉,“她怎么了?”
“出了些事,”她二哥有些疲惫地回答,似乎无意跟她说太多,“你先去吧,之后我也要去的。”
而直到她到了静慈家中她才知道高家那个畜生竟又一次打了她!
他怎么下得去手!将一个柔弱的女人打成这样!
她进房间时彩娟正在给她家小姐脸上的伤换药,那偌大一个巴掌印几乎要勾下白清嘉的眼泪——她真是愧疚极了,立刻便想到是自己昨夜那番挤兑让高家人发了疯,心中的懊恼与难过简直多得要溢出来!
“静慈,我……”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好友床边,几乎都不敢碰她了,“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我那么说了以后他们就会收敛……我没想到他们会……”
薛小姐又怎么会怪她呢?她是那么柔婉宽容的性子、也知道她是为她好的,于是还要反过来安慰她,一边轻轻咳嗽一边说:“不是你的错……咳咳……我也没什么事……”
这番宽慰却让白清嘉心中的歉疚越发强烈,而且一股火气也是越窜越高——她是想错了,以为提点几句就能让对方长记性,孰料疯狗却是听不懂人话,不好好吃一番教训总是不能清醒!
她怒得气都喘不匀了,“嚯”的一下就从床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样子摆明了就是要去找人寻仇,薛小姐都拉不住她,只听她“噔噔噔”地下了楼,没想到刚刚火冒三丈地拉开洋楼的大门便瞧见高立明那个混帐王八蛋站在了门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身后左右还各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把人架着,场面真是十分惊人。
白小姐也没料到一开门会看见这样的光景,一时也被吓得心头一跳,定了定神才问:“你们这是……”
哪成想她这话还没问完,那被打得都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高家小少爷便痛哭流涕起来,仔细看看两条胳膊都断了,尤其右手的姿势十分怪异。
他嚎啕道:“我愿意离婚——我真的愿意离婚——”
离婚这种事,在1917年的民国可真要算个稀罕物,谁都知道它已被写入了法典、明明白白就是可以离,可实际上这满天满地的又没有人真的离过——大清朝虽然亡了,可它的遗民真是无穷无尽,人人都觉得“离婚”是邪魔怪道、会坏了几千年的祖宗礼法——什么是“离婚”呐?难道在婚姻上女人还能跟男人讲个平等么?难道不是只有被休弃赶出家门的分么?
可偏偏这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就这么直挺挺撞到眼前来了,还是这打人的混账亲自求着送来的。
他跪在薛静慈床前忏悔,说自己做错了、完全错得离谱,既不该动手打人又不该出言不逊,可惜大错已然铸成,如今不求妻子原谅,只求她能点头答应离婚。
“我愿意给你赔偿!很多赔偿!”
他像是生怕她不答应,即便被打得嘴都肿了、说不清楚话,却还是坚持着含含糊糊地说着。
“这个房子给你了!另外我还会给你两万大洋供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我们便就此彼此放过吧!”
这番恳求真是情真意切潸然泪下,也不知道是在多大程度上看了身后站的那两位黑衣壮汉的面子,说着还颤颤巍巍地举出了一份文书,白清嘉警惕地代静慈接过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份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一切赔偿条款皆列得清清楚楚,只差静慈的签字和政府的印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