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天光下,沈如霜妆容端庄淑雅,平日里那份江南街巷的柔婉气质被庄重的发髻和绛红色的胭脂沉沉压住,一身云锦金丝彩凤凤袍华美肃穆,每一丝光线都将凤凰照耀得熠熠生辉。她的双手被衣袖遮住,交叠着置于身前,身形正直庄严,连影子都没有歪斜半分,头顶的凤冠随着她的脚步优雅矜贵地微微颤动,像极了一只展翅的金凤。“臣妾参见陛下。”沈如霜规规矩矩地在萧凌安面前行礼,连称谓都刹那间改口了,让萧凌安挑不出一丝破绽,只是望着她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仿佛在探究着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及时赶到。沈如霜敛着眉眼并未答话,手中攥紧的字条却被冷汗打湿。她当然不能未卜先知,也没有像萧凌安想的那样有心思去安排耳目探听前朝,一切都是因为在她起床梳妆的时候,有一个小太监给她偷偷塞来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萧凌安正在大殿上为选秀的事情困扰。小太监并未久留,还未等她多问一句就没了踪影,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字条上是陈鹿归的字迹。她思忖片刻就立即明白过来,想必是陈鹿归已经为萧凌安所用,自然是心里向着萧凌安的,现在告诉她这个消息无非是希望她能够去亲自解围,这样不仅能够免于一场争执,还能够让萧凌安觉得自己心里有他,从而重新燃起希望。兴许是陈鹿归把她当做是曾经的自己,总是有着少女般的醋意,料定她会看不下去这种事情,想利用这一点在萧凌安面前博得出头的机会。沈如霜冷笑心中感慨不知是人情凉薄,还是她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太差,陈鹿归到头来并未对她心中有愧,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利用她来博得功名。不过她灵光一闪,脑海中暗暗有了一个念头,终究还是来了。“霜儿,你怎么来了?身子可有好些?”萧凌安见沈如霜心口微微起伏却一直压抑着,看起来像是在极力忍受着咳嗽,不禁向前迈了一步,关切地问道。这平淡却温存的一幕被所有人尽收眼底,纷纷暗自感慨陛下和皇后娘娘真是感情至深,但是沈如霜只觉得萧凌安又在做戏给别人看,不亲不疏道:“多谢陛下,臣妾已经好多了。”萧凌安这才稍稍放心下来,能看见霜儿为自己破例就已经很是欣慰,并不想让她涉足复杂危险的朝政,刚想开口让她先下去歇息,就冷不丁听到沈如霜开口道:“陛下,臣妾自知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可当下所议之事涉及后宫且与臣妾息息相关,臣妾身为皇后,自当恪守本分,不会忘记肩上的责任。所以想着与其事后商议,还不如现在就都把话说清楚,陛下也不会再为难了。”“霜儿”萧凌安听着这话觉得不太对劲,说得实在是太过规矩守礼,连一丝一毫的醋意都没有,隐约觉得会出岔子,使了个眼色将想让安公公把沈如霜先带下去。沈如霜灵巧地避开安公公的动作和眼神,装作并未看懂萧凌安制止的神色,不卑不亢地扬起头,转过身望着文武百官道:“臣妾知道陛下爱惜臣妾,顾念臣妾心中的感受,但是臣妾也不忍心让一己私欲影响大梁子嗣,还请陛下不要再固执下去,就听诸位的劝谏进行选秀吧。”此话一出,群臣哗然,皆是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望着沈如霜,未曾想到这个视为祸水的皇后会主动提出选秀,一下子就改观了不少,想到兴许是萧凌安偏执不愿意选秀,纷纷称赞沈如霜贤良淑德,顾全大局。所有人都在笑,只有萧凌安一个人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如霜,惊异之色还未消退,原本的凌厉和阴鸷就涌现上来,隐隐还带着几分痛苦和绝望,眸中的鲜红之色比方才更盛,像是要把沈如霜整个人都看穿,又像是在无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沈如霜细弯的黛眉微微挑起,并未理会萧凌安,眸光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在萧凌安如此反应之中找到了些许快感,就像当初他磋磨自己时那样,慢慢将这些愤恨与不满还给他,声音愈发响亮端庄道:“本宫知道诸位大臣想让自家女儿进宫,所以想把原本定在春日的选秀提前到年底,若是有能够中选的也算是一件大喜事,过年也可以阖家乐上一乐,如何?”这话说进了这些大臣的心坎里,他们就是怕这件事情拖太久萧凌安会反悔,正想着越快越好,若是在年前就选秀正好了结了一桩心事,在走亲访友之时也会格外有颜面,应和之声一浪高过一浪。“陛下,你觉得如何?”沈如霜很满意这些臣子的态度,他们越是兴致高涨,萧凌安就越是无法拒绝,就算是强行用帝王的威严来镇压也不会有什么效用,反而会让这些大臣愈发不满,此后会危及朝政的方方面面,甚至传出去动摇民心。现在萧凌安是彻底明白沈如霜的用意了,原来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帮他解围,而是推波助澜想让他选秀的,甚至还要当众联合这些人来逼着他同意选秀,让他连一丝一毫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他的霜儿,还真是聪明。萧凌安被心中的气恼和酸涩纠缠着,忍无可忍地攥紧了十指,力道大得几乎将指甲扎入皮肉之中,红痕已经可见渗出些血珠,颀长威严的身形微微发颤,第一回觉得高高坐在龙椅之上,却拿沈如霜无能为力。从前的沈如霜从来不会这样,她会介意自己与其他女子的接触,会在听闻有人想塞人进东宫的时候彻夜不眠,会惊慌失措地躲在他怀中乞求安慰,希望他能够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此生只有她一个人。那时候霜儿应该是爱他的吧。而如今她能够做出这样过分贤惠之事,恰恰说明她彻底不在乎了。萧凌安忽然能够体会到当年沈如霜的慌张无措,他现在也恨不得将这些吵嚷的大臣全部驱散,不管不顾地将沈如霜揽入怀之,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是放弃威严来求着她,也要亲口听见她说一句“此生只爱夫君一人”。但是他不可以,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放纵,就像当初的霜儿不可以得到他的回应一样。“霜儿这般贤惠,真是让朕不知如何是好。”萧凌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冷静下来,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发颤,皮笑肉不笑道:“既然霜儿已经有了主意,又何必再来问朕呢?”他故意将这话说的奇怪,沈如霜一听就知道萧凌安此刻定是气恼得想要掀翻一切,却又像是被人束缚住手脚一样无可奈何,也根本不在意他奇怪的语气,装作没听出来道:“多谢陛下恩典,臣妾自当尽力办好。”话音刚落,她的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一个身影瑟缩了一下,侧目看了一眼后便轻轻笑了。那个人是陈鹿归。不知萧凌安此刻知道是陈鹿归把她引过来的,却给了她绝佳的机会帮倒忙会是什么感受呢?萧凌安做事一向谨慎小心,特别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上容不得别人半分插手,不知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对陈鹿归大发雷霆呢?陈鹿归是领教过萧凌安的手段的,他当然会害怕。但是沈如霜不在乎也懒得去关心,这都是他们逼她的,却未曾想自食恶果。她早就和陈鹿归一刀两断,心中也暗暗发誓所有的情分和恩怨都就此抵消,只要陈鹿归能够安分守己不来打扰她的生活,她也不会再来纠缠。只可惜,他不懂这个道理,那就怪不得她了。这件大事已经商定,群臣皆是行礼退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大殿,只剩下萧凌安和沈如霜相对而立,就这样谁也没有离开。寒风从打开的殿门倒灌而入,萧凌安浑身发冷,心间也觉得很是寒凉,一步步逼近沈如霜,心口起伏不息,声音低沉暗哑道:“霜儿,为什么?”
他求原谅(一更)萧凌安从未想过沈如霜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从未想过局面会变成如今这样,一切都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其实选秀这件事也不是沈如霜第一回同他提起,还记得在沈如霜态度坚决地问他要避子汤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说过只要应允了她的要求,她连选秀都毫不介意。萧凌安那时只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抑或是沈如霜得不到避子汤故意说出来的气话,未曾想到没过多久竟然变成了事实。他那时明明说过,他只会有沈如霜一个人,也不想在后宫增添任何人,只要能够和霜儿像寻常夫妻那样度过余生,将阿淮抚养长大就心满意足。他确信沈如霜那时听得很清楚,所以今日还会这么做,就是她一厢情愿故意为之。但是他不明白沈如霜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他们夫妻之情已经消磨殆尽,终日相对也沉默寡言,开口也只剩下无尽的争吵,可他始终是沈如霜名义上的夫君,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夫妻琴瑟和鸣。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将自己的夫君推出去真是贤惠至极,也疏离至极,连最后一丝情分也不愿意留给他做个念想。可是听了萧凌安这样满是悲愤和无奈的问题,沈如霜反而觉得有些可笑,抿着明艳胭脂的唇角在天光下扬起,端庄的姿容中透出几分清媚,闪着晶莹光芒的眸子里始终平静无波,带着几分讽刺道:“陛下何出此言?为大梁开枝散叶是皇后的本分,陛下既然让我坐上了这个位置,不仅被禁锢在深宫之中还要承受着朝臣的指指点点,那倒不如我用心做好这个皇后,起码在外人眼里也能少被诟病。”话音落后,萧凌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皇后这个位置会让霜儿这样难受。他曾经一直以为沈如霜是想当皇后的,所有对他的讨好都是为了得到皇后的权势,进而能够更好地照顾沈家和cao控皇宫的情势,所以当沈家被他清除而霜儿又恰好怀上阿淮的时候,他立即给了她皇后的位置。那些流言蜚语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自己就是在谩骂和诟病中长大的,向来将这些话当做犬吠一般不会理会,未曾想过会让霜儿这样无法释怀。萧凌安望向沈如霜的目光一阵心疼,思及过往的事情亦是有些心虚,上前想要拉着沈如霜的手,声音低沉道:“霜儿,从前兴许是朕未曾思虑周全,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也不必为了这些来勉强同意选秀,只要你现在改变心意,朕会给所有人一个解释,就算他们心有怨言也不会冲着你来,如何?”“不必了,我怎敢劳烦陛下呢?”沈如霜的笑容愈发让萧凌安捉摸不透,如同隔着一层迷雾般不甚明白她究竟是什么用意,身姿体态和方才那样紧绷着没有放松半分,眸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道:“身为皇后就应当贤良淑德,这不是陛下从前对我的要求吗?那时候是我年少任性,总是对所有事情都带着奢望,如今已经明白了当初陛下所说的道理,愿意尽皇后的本分,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么一说完,沈如霜顿时觉得压抑在心底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抒发出来,唇角轻松地扬起一个弧度,饶有趣味地凝视着萧凌安的神色。无论是她成为皇后之前还是之后,萧凌安总是明里暗里指责她不够贤惠端庄,总是看不起她的出身,认为她配不上皇后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那时她心里还是把萧凌安当做夫君,觉得太过于贤良的事情做不出来,如今她没有一丝情分可以放手去做了,她倒是想看看萧凌安还能拿出些什么来压着她,哪怕萧凌安现在想要废了她,也能恰好合上她的心意。萧凌安听完沈如霜所言,薄唇微微张合想要说些话来为自己辩解抑或是安慰霜儿,可是他思绪飞转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一句话,终究是哑口无言。他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情,这才慢慢发觉沈如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只不过他当时觉得寻常,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所有不经意的过往就像一根根绣花针扎在心上,看似不起眼,但是越攒越多也会锥心刺骨地疼。见他久久不答话,沈如霜也没什么耐心再好好等下去,寒风吹得她的脸颊都有些僵硬,不愿再为了这么个男人受寒,只想快些回到暖阁中去围着火炉逗阿淮,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要离开。“霜儿,就原谅朕这一次,好不好?”萧凌安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留她,情急之下只好快步走上前去拉着沈如霜的衣袖,十指稍稍用力攥紧了不肯松手,仿佛这样就可以再次将沈如霜困在掌心之中,再也不会离他而去。但是沈如霜只是不悦地身形微微凝滞,头也不会地将萧凌安的手缓缓扯开,指尖用力地在他坚决的手指上刻下一道道血痕,血珠染红了云锦凤袍,与上面的红绸融为一体。萧凌安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抓住,甚至连沈如霜一个是否肯原谅的回答都没有得到,柔软顺滑的绸缎从掌心滑落而去,只有寒凉的风雪落在温热的手掌上。他独自在大殿门口伫立,目送着沈如霜窈窕纤弱却倔强决然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萧凌安心里已经知道了是谁,胸腔间传出一声森冷狠厉的冷笑,转过身疲惫地揉着鼻梁道:“出来吧。”陈鹿归唯唯诺诺地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看到萧凌安波澜不惊的眸光时心下一惊,知道这下他应当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猜到了,赶忙哭喊着磕头道:“陛下恕罪,微臣当时说过会帮陛下留住皇后娘娘,今日贸然给娘娘传消息也是想以此激她,想着她若是能够帮陛下解围就一举两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微弱得极难听清楚,自知理亏地将头埋得很低。“朕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萧凌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鹿归,缓缓踱步至他身前,抬起龙纹靴底就毫不犹豫地碾在他文弱的五指上,力道大得几乎将所有骨节踏碎,能听见“咯吱”的声响。陈鹿归向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刚刚找到沈如霜,二人都是极其不冷静,恨不得一见面就闹得不可开交,还一心觉得霜儿心里是有陈鹿归的,所以才会信了他。现在想来,陈鹿归从未有过妻妾,又怎会知道如何洞悉所爱之人的心呢?就算他和霜儿是青梅竹马,出事后不还是只能沦落到如此下场?他还不需要这种弱者的怜悯和同情,更不需要他这样毫无意义的帮助。陈鹿归整只手都在萧凌安的碾压之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却偏偏不能在大殿之前叫喊出声,只能咬碎牙齿来勉强克制着喉咙间的呜咽,连求饶的力气都几乎丧失。“按照规矩下去领罚吧。”萧凌安似乎是玩够了,将愠怒和懊恼全部发泄干净,无趣地踹了一脚将陈鹿归踢到一边,如同丢弃一颗废子。陈鹿归用仅剩的理智思忖着,他所犯下的错误不小,若是仗责起码是五十以上,他之前被萧凌安所害的伤才刚刚养好,如今又如何能挺得住他望着萧凌安远去的身影哭喊地声嘶力竭,但是安公公立即上来用粗布塞住了他的嘴巴,拖拽着走远了。此后的好几日,沈如霜都不想再见到萧凌安,尽管他每日都会来好几次。每日下朝的时候,她刚刚起床梳洗,玉竹都会告诉她萧凌安已经等在殿外了,这几日风雨无阻,哪怕是下了极大的雪也一直伫立等候着,直到两个时辰后才会走。宫女们都不知道帝后闹了什么不愉快,见萧凌安如此做派都被感动了,纷纷劝着沈如霜还是见一见,可得到的回应永远是否定地摇头。有什么好见的呢,都是翻来覆去的那些话,还有无尽的争吵,沈如霜已经精疲力竭。萧凌安等了许久也未见沈如霜回心转意,心中也渐渐有些憋闷,又试探了几番后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干脆也赌气地回了养心殿,当做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将近一旬都未曾再见面。沈如霜乐得清闲,无时无刻都有找到事情去做,倒是萧凌安愈发烦闷,急匆匆地处理完政事就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要问安公公有没有沈如霜的消息,她几时睡几时醒,夜里有没有风寒咳嗽,阿淮有没有好好听话,或者沈如霜有没有提起过他。只是他得到的答案永远是一次摇头,一声叹息。直到有一天,萧凌安照常这样问起,安公公向来平和的脸色骤然间变了,支支吾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