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兄弟(九中)
雪落得并不急,却持续了整整一夜,在这大自然的天威面前,禽兽们刻意制造出來的火灾迅偃旗息鼓,被高温烤化的雪片变成水珠,打湿干枯的野草,润透被野火烤裂的大地,将那些夹着红星四处翻滚的火苗,浇得虎头蛇尾,后继乏力。
后继乏力的火苗烤在又湿又冷的枯草上,冒出滚滚浓烟,当浓烟升起到天空中,又再度与鹅毛大的雪片遭遇,一半儿被冷水淋下來变成青黑色泥巴,另外一半儿则与雪片融合,变成了又湿又浓的白色雾气。
青黑色的浓烟与乳白色的水雾混合在一起,慢慢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帐篷,慢慢盖住了整片火场,当“帐篷壁”厚到一定程度,空气中所有可助燃成分便被隔绝在外,失去的空气的辅助,“帐篷”内的火苗便愈委顿了下去,由金黄变成了暗红,再由暗红变成了灰黑,最后不甘心地闪动几下,化作一团团余烬,被雪水和成泥浆,冻成一层厚厚的冰壳,又黑又硬,丑陋无比。
站在一张方圆数十里宽的巨大冰壳旁,关东军第七师团满蒙特遣队中佐三井橘树紧皱着眉头,脸色看上去比冰壳中的余烬还要黑上数分。
太郁闷了,自打主动请缨带领特遣队和一个营的“满洲防卫军”前來察哈尔剿匪之日起,他就沒遇上一件儿顺心事,先在半路上与一支转移中的东北抗日联军不期而遇,差点被对方给包了饺子,多亏了驻扎在附近的第四师团闻讯赶來增援,才非常狼狈地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随后于巴林右翼旗又被暴风雪足足给困了大半个月,每天无所事事,只能坐在旗王府里对着外面白毛风呆,好不容易盼到暴风雪过去了,在汽车的帮助下星夜杀到黑石寨下,本想打守军一个猝不及防,谁料又遇上了在整个中国都难得一见的石头城墙,随身携带的轻型迫击炮根本轰碎那些黑色的巨石,而城里的匪徒们又刚刚洗劫了当地大日本驻防部队的军火库,装备的精良程度丝毫不亚于关东军一线部队,急于表现的满洲国防卫军才打了两波进攻,就减员了一百多人,其中一大半儿都死在了城墙上的拐把子重机枪下,尸体都断成了好几截。
虽然满蒙特遣队的炮兵也趁机敲掉了城头上的两座碉堡,但巨大的伤亡代价,还是令三井橘树不得不将攻势暂且停了下來,本打算先将黑石寨团团围困,压一压里面匪徒们的士气,却不料另外一支打着共产党旗号的游击队突然出现在了黑石寨东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洗劫了两处大日本帝国百姓辛苦建立起來的屯垦点,虽然只打死了几个负隅顽抗的退伍老兵,却将其他响应天皇号召移民满蒙的“开拓者”们过冬的口粮给抢了个精光,(注1)
“开拓者”们吃不上饭了,当然要向三井橘树这个大日本帝国的中佐求援,而当他刚刚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剿灭共产党游击队,城里边的土匪就毅然选择了突围,直接从实力最为单薄的,蒙古王爷白音的防区冲了出去,为了故意给大日本皇军添堵,在突围的同时他们还在城里放了一把大火营,将黑石寨前任顾问藤田纯二花费了好大力气修筑起來的军营,烧得连一块完整瓦片都沒落下。
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三井橘树恼羞成怒,用汽车拉着派遣队和满洲防卫军恶狠狠扑向了八路军游击队的主要支持者,乌旗叶特右旗女王爷斯琴的领地,向对方兴师问罪,却又听闻了一个惊人的噩耗,斯琴女王爷居然罔顾其部落中一众长辈的劝阻,偷偷跑去五原城傅作义的防区,准备经那里前往重庆,接受只剩下了四分之一领土的中华民国政府策封。
万一这个计划得逞,大日本帝国就是再抢回四座黑石寨來,也得不偿失了,正在进行的满洲国西扩计划就要落空,而一直对外所宣传的,蒙疆自治是蒙古人自己的选择,也会成为全世界舆论的笑柄。
好在这件事生在他三井橘树到來之前,算责任,也只能算在已经被召回关东军总部接受军事法庭审讯的前黑石寨顾问藤田纯二头上,要不然,三井橘树可就真的连敌人长什么模样都沒见到,就得紧追着藤田纯二的囚车而去,要多倒霉,有多倒霉了。
为了泄心中的恐慌,他下令放火烧着了斯琴名下最肥沃的草场,以儆他人效尤,哪成想火势还沒等形成规模,一场突如其來的寒雪,便将所有灾难扼杀在了萌芽状态之中。
“怎么会这么不顺利,难道是因为我出征前忘记了去寺庙里敬香,。”望着黑色冰壳边缘处慢慢反射起來的太阳光芒,三井橘树心虚地想,作为一个北海道佃户的儿子,他对鬼神之说有着一种与生俱來的畏惧,虽然这种畏惧,并不妨碍他在中国的土地上乱杀无辜。
“听说黑石寨旁边那个古怪的巨石祭坛很灵验,等改天收兵回营,我一定亲自去那里去做一次祷告。”踩着冰壳向前走了几步,他继续在心中悄悄嘀咕。
昨天夜里刚刚凝结出來的冰壳被马靴踩出了一串明显的印记,边缘处,无数冰茬交替着竖了起來,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空中,与空气中的雪沫一道,渲染出无数颗五光十色的星星。
那些透过单薄的云层照到地上,再由地面上的冰雪反射起來星光很绚丽,嫣红姹紫,宛若繁花盛开,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当兵之前在北海道帮雇主赶马车送货的日子,无论天气多么寒冷,地上的雪下得多厚,他都要在太阳升起的同时,跟在马车旁边冒雪上路,万一出的迟了,地面上的积雪被其他人的马车压成了冰辙,作为小工的他,就得付出额外的辛苦,遇到上坡,要用肩膀顶住车辕,防止车身顺着冰面往低处滑,遇到下坡时,则要死死地扳住车闸,防止车身失去控制,将拉车的马和自己一起压成肉酱。
好在那种令人绝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历了十余年的战争磨练,他终于摆脱了退役回家继续当佃户的命运,成为了一名大日本帝国军官,虽然职务到现在也仅仅只是个中佐,并且因为出身寒微和读书少等诸多原因,这辈子也不可能当上将军,但是至少,他已经不再是平民百姓,即便今后离开军队,也可以凭借这些年在东北劫掠所得和在军中积累的人脉,到东京的政府部门谋个职位,从此过上令同乡们羡慕不已的上等人生活。
而这一切的前題是,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要像黑石寨前任顾问藤田纯二那样,被一群土匪折腾得铩羽而归,即便不能在任期内将地方上的共产党游击队和土匪马贼们消灭干净,至少,也要确保黑石寨不在失守,周围的其他蒙古贵族,不会再以斯琴为榜样,偷偷地跑去重庆向中华民国政府宣誓效忠,所以,他必须从藤田纯二那边笨蛋所犯下的错误中,汲取教训,从一开始,就对任何胆敢反抗大日本帝国统治的人痛下杀手,无论这种反抗是表现在明面上,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
正在心中悄悄着狠,有名鼻青脸肿的军曹跑过來,喘着粗气向他大声汇报,“长官,好消息,好消息,满洲自卫军那边,有好消息送过來了。”
“稳重一些,石原军曹。”三井橘树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呵斥,“别忘了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官,不是刚刚入伍的乡下农民。”
“哈伊。”打着拍上司马屁主意而來的石原军曹挨了当头一棒,心气立刻凉了半截,先鞠躬承认了错误,然后带着几分委屈解释道:“在下,在下刚才是高兴得过了头了,所以才表现失态,但满洲军那群废物,这次真的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值得你这么高兴。”三井橘树的眉头又皱了皱,脸上的怒色微缓和了些,沉声追问。
“是这样的,他们昨天奉您的命令去西南五十里外的三道沟设伏,果然等到了一条大鱼,长官,您的判断太准确了,简直比在敌军中安插了间谍还准。”石原军曹又鞠了个躬,带着几分崇拜的口吻大声回应。
听到这个消息,三井橘树心中的所有抑郁登时就飞到九霄云外,上前一把揪住石原军曹的衣服领子,大声追问,“真的堵到了,,是哪支部队堵到的,大鱼呢,大鱼现在在哪里。”
派往西边设伏的队伍共有两支,都是他昨天在行军途中,接到关东军本部转來的一份绝密的电报之后,临时做出的安排,本以为这次安排又得像先前几次一样,因为种种意外条件落到空处,沒想到,那份关东军谍报机关弄到的消息居然是真的,最近几天,果然有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重要人物,要从德王的领地那边潜行回來。
“大鱼,。”石原军曹被勒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回应,“是,是犬养教官所带的第二,第二连堵住的,但,但是,他们沒能抓到,被,被对方突围,突围逃走了。”
“八嘎。”三井橘树的心情迅又从兴奋的高峰跌入了失望的谷底,丢下前來报信的石原军曹,破口大骂,“犬养那笨蛋是怎么搞的,居然胆敢让对方突围逃走,我看他畏惧天气寒冷,消极怠慢,才让对方找到机会逃走的吧,你去,去把他叫过來,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得到应受的惩罚,去,快去啊,愣着干什么,再不走,我连你一起处罚。”
军曹石原哪敢替自己的同伴辩解,低着头,默默承受三井橘树的怒火,待对方泄得差不多了,才畏畏缩缩地指了指地面上的脚印儿,低声提醒:“犬养顾问,已经带领满洲防卫军第二连追杀敌人去了,但是敌人都骑着马,他们未必能追得上,昨夜刚下过一场雪,地面上的马蹄印会很明显,如果开着汽车去追的话”
还沒等他的话说完,三井橘树咆哮声已经响彻了雪野,“上车,所有人都上车,沿着马蹄印追,即便追到天边,也要把敌人给抓回來。”
注1:开拓团,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政府试图长期霸占东三省和察哈尔,从国内征召了很多破产农民和地痞流氓组成开拓团到中国“拓荒”,这些开拓团仗着背后有日本军方撑腰,看上一处村镇,就将当地的中国农民赶走,在已经垦熟的土地上进行“拓荒”,连续多年,与日本军人一样,欠下了累累血债,本世纪有数典忘祖的政府官员,居然给所谓的日本开拓团立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端的是谁家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