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爸爸问过我就算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令我非常羞愧的事。那天一上学,国光在教室门口喊住了我,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跟我爸爸去说,我作业都是抄你的?”我一下怔住了。
有同学围上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脸烧得很厉害。国光很生气,他又跟别的同学诉说了一遍:“他爸爸那天去我们家店里买香烟,问我爸爸‘你儿子是不是叫国光?’我爸爸说是啊,他还以为我在外面闯祸了,没想到他爸爸又说‘你儿子的作业都是抄我儿子的’。”
我不明白,爸爸当初为什么去跟国光的爸爸这么说,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自卑反击的做法。我们家一直比较穷,而国光家不一样,去同学家买香烟本来就有些卑微,我爸爸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拿儿子压压对方的气焰。我没法想象,当初爸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我看到那些同学拿眼角看我,他们围在国光的周围,什么话都没说,但这就是一种立场。如果换成一个成绩很差的同学,我猜想他们可能会当面奚落我。
接下来整天的课程,我都处于恍惚的状态。我始终觉得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背后盯着我,像一杆电焊枪,能把我背上烧出一个洞来。我不敢回头看,坐在那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国光的愤怒,他时不时地弄出点响动来,比如把卷笔刀故意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又或者把脚贴在我凳子腿上,不停地抖,完了还用脚帮子一下一下地捶我的凳子。
回到家后,我挣扎了很久,终于问我爸爸:“你是不是到国光的爸爸那里去过了?”
我爸爸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笑说:“是的。”我能感觉出来,他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好了,他笑得很勉强,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我恨死了我爸爸,但我也不能再质问下去,难道让爸爸跟我道歉吗?
过了几日,我发觉国光的反击开始变本加厉,他用家里小店的货物收买人心,让原本跟我还有交流的人都不再理我。他们还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告密者。
这跟汉奸差不多属于同一级别,让我羞愧不已。国光开始为我编段子,下课后,他叫上一帮同学围着他,听他吹牛。当然地点选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有时候是操场上,有时候是花坛边。我知道他们在说我,从他们的表情里能看出来,每个人都鄙夷地看着我,还轻蔑地冲我笑。
我在厕所里碰到过这样的事,国光和班里的几个同学都在那里撒尿,隔门外,就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我突然闯了进去,他们都住了口,长长一泡尿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即便这样,我也从不争辩什么,我以为过段时间,国光态度会软下来,可他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时常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同学放肆地大笑,以此来嘲弄我的孤立无援。
我特别厌恶上体育课。那时候,我们没有校服,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却规定我们必须统一着装,穿那种蓝白条纹的运动服。我的很多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共用一套衣服,勉强都能合身,而我和国光成了两个极端,他有一套新买的运动服,颜色鲜艳,几道白边亮得晃眼,而我家里买不起,只能到邻居上六年级的哥哥那里借,那套服装旧了不说,常常领子都是黑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狐臭味。
每次体育课,国光就这么带着奚落的眼神看着我,从头到尾一直很夸张地盯着看。那天,体育老师心情不好,看到我们这支“杂牌军”就来了气。他提了提我拖到地上的肥大裤腿说,你不是来上体育课的,是来唱戏的吧?
所有人都笑了,国光笑得最大声,捧着肚子蹲地上笑,差点就躺地上打滚了。那时候,羞愧的我其实在瑟瑟发抖,只是谁也没察觉出来。那堂学做广播体操的体育课,我忘了很多动作,常常比同学慢半拍,最后被体育老师揪到了边上,一直傻站到下课铃声响起。
那以后,国光嘴上还多了一个新词:贱骨头。虽然他从来没有说是在形容我,可我知道这词的出处,我们那里形容戏子,常常用这个词。国光明面上都在喊别的同学贱骨头,可在我听来非常的刺耳。
终于有一天,邱老师把我叫到了他办公室,那时候我成绩已经落下了很多。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问我最近怎么了。我低着头不说话。
这期间,有个人从门外进来,我瞥了一眼,是我爸爸的老师。他给每个老师发了一本小小的宣传册,发到邱老师身边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告诉他我爸爸是谁。我不明白,这算不算一种求助?那一刻,我内心非常想找一座靠山,但他发完宣传册很快又出去了。
邱老师翻了几下那本宣传册,又放下了,脸上恢复了严肃,他说:“我们把你当尖子生培养,你自己对自己要求也要严格。告诉老师,最近到底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邱老师很生气,“你以为老师不长眼睛?上课的时候,你眼神游离,昏昏欲睡,你以为我没看到吗?”
我又是一阵沉默。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邱老师叹了声气说:“以前教你的老师前几天刚刚来过,还问我你的情况,我都不好意思跟她说。”
不知怎么的,说到以前的老师,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但我忍着没哭出声,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不一会儿,鼻子里有了鼻涕,我没好意思去擦,只能不停地吸着,那些尴尬的声响让邱老师停住了发问。
邱老师最终拿我没办法,他放我回去前,像个慈祥的长辈。他耐心告诉我,不要为什么事分心,好好学习,把掉下的课程好好补习回去。我都答应了下来。
通过这次谈话,我恢复了一些元气,自己也暗暗地下决心,不再去管国光的事。但我小看了邱老师,他又找了语文课代表了解情况。
语文课代表是我的同桌,她平时也不太跟我讲话,却观察得很仔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邱老师陈述了一遍,还把国光拉拢同学孤立我的事也说了出去。于是,我看到邱老师怒气冲冲地冲进教室,把国光一把拉出了座位,他随即又揪住了国光的耳朵,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国光拎出了教室。国光一路都在“哇哇哇”地叫。
所有同学都吓住了,我看到国光离开座位的时候,还瞟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带着表演的成分,但“哇哇哇”的叫声都传到了我耳朵里,又通过耳朵落到了我内心深处,我真的有点坐立难安。
邱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的隔壁,很多同学都跟着跑出去看热闹,我没有从座位上起来。隔壁办公室的声音很清楚,邱老师的嗓门很大,都是雷霆一样的怒骂。
“成绩像泡狗屎!”
“抄作业你还理直气壮了!”
“拉帮结派,孤立同学,怎么教出你这样的祸害来!”
……
喋喋不休的怒骂过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轰隆声,紧接着“啪”一声,我的心跟着一紧,随后,国光哭喊着从办公室跑出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听起来像把锥子,一下一下地扎到了我心里。从办公室出来后,他径直跑离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