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马蹄敲击着路面,城墙在层层秋岚的若隐若现中远去。
路边破败的树木上,偶尔有几枚残卷的叶子飘坠下来,硕大而斑澜。附近乡村的一片片白绿相间的菜地上,一些农人将拔下的地里的白菜堆积在田垄上,裸露出泥黑的根须。梅香说,冬天快要到了。是呵,冬天快要到了,邱先生附和道。秋风闪闪皱起,邱先生浑身的草药味淡淡的在风中四散而去。
这时候,梅香从旗袍里不由自主的伸出来两条蜷曲的大腿。
那两条浑圆的腿,在秋日下闪现着白滑柔亮的光晕。梅香发现邱先生转动着一双极不老实的眼睛,在她的大腿上跳来跳去,如同两只肉麻的手在她的大腿上面游梭。梅香拉过一角旗袍,遮了遮她的大腿。她背对着邱先生,心里却痛彻地感觉到了,外面的男人跟妓院里的男人都是相同的,他们都是推开自己怀抱里的女人,眼睛就要挖着别人怀里的女人。
坟场上荒冢累累。凤喜的坟墓突兀而孤寂,在颓落的秋日照耀下,那座孤坟摇曳着一片衰草的枯黄。梅香跳下车来,眼泪也下来了,想着风喜一个人在这里太清静了,也太孤单了,没有一个人陪一陪她,哪怕说一说话也好。坟前的一堆火纸焚起后,马车上一切纸扎的东西统统的扔进了火堆里。灼人的热浪发出焦燥的气息,烘干了梅香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看着快要烧光了冥钱,梅香从包袱里拉出一根长长的黄纸搓成的纸绳,一段一段的丢进火堆里焚烧着,她喃喃的说,风喜,你死得太冤了。案子还没有告破,谁也不能帮助你。你只有在阴曹地府显一显神灵,拿着这根绳子勒死杀你的仇人了。
风喜,亚琴也泪流满面地说,你一定要勒死他,勒死你的仇人。
邱先生没有过多的悲恸,坐在早天的孩子坟前,看着眼前扭起的袅袅飘逝的青烟和一堆灰烬,他似乎忘记了身旁围绕的那种冥纸散发出的刺激口鼻的烟火味。邱先生忽然想起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还有一个叮当乱响的拨浪鼓,是他早天的孩子玩耍过的拨浪鼓。掏出来一扬手把它丢进火堆后,他语气低沉的说,邱喜,我的儿子,这是你的东西,留着玩儿吧。
在离开坟场的前后,梅香依然直着身板蹲在坟前,目视着残纸冥钞化为一片散去的黑灰。亚琴揉着红肿的眼睛,把梅香从灰土的尘埃中拉起来。站在坟前,望着风喜坟前的墓碑上镌刻的字迹,梅香惊奇的对邱先生说,你到底是给弄错了,风喜的墓碑上,怎么会是李青莲的名字?
就是李青莲嘛。邱先生道,这是凤喜原来的名字,你们是好姐妹,还会不知道?
亚琴说,凤喜从没说过的。
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梅香轻声说,在青楼里卖笑的女孩子,谁没有一个真名和一个花名呢?跟男人们的感情是假的,名字也都是假的。她说,一个好听的花名,男人都喜欢叫的,多少年过去了也忘不了。
亚琴扶着马车,看着坟场里秋风扫过的碑石,对梅香说,我真是没看透风喜,姐妹一回她从没提过原来的男人,更没说过她还有一个李青莲的名字。
梅香在邱先生日光移转的背影里说,有时候姐妹的情份也不过如此,还不如人家心中的男人。如果不是这样,凤喜怎么只肯跟邱先生从良呢?
邱先生的脸色有些难看,笑容也僵硬了,干咳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邱先生明白这是梅香故意说给他听的,她说也就说了嘛,邱先生并没有想得太多。
这天,坟场上的风声很大,吹拂着那里的乱石和枯草。梅香侧耳听去,好像听到了一声声柔弱的嘶叫,而后在光线的照晒下穿越而去。继之一个弱女子的呻吟带血带泪地流淌出来,那分明是风喜的抽泣声。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梅香才知道这是她产生的一种幻觉。一路上,邱先生闷声闷气的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城里,已是晌午时分了。他们共同吃了一顿午饭。在一家饭馆里,堂倌说,先生,还有两位太太,你们喝茶吗?邱先生敲击着桌案嚷道,拿酒菜呀,我们要喝酒。梅香说,心里乱极了,我不想喝酒,我想喝茶醒一醒脑子。坐在一旁的亚琴说,我可是饿透了,我想吃饭。
邱先生站起来在酒碗里斟酒,把自己的酒碗斟得满满的。邱先生端起酒碗正要说话,突然间咔嚓一声酒碗炸裂了,白瓷碗的底部齐唰唰的脱落下来后碎在地上,酒水哗啦啦的泼溅在邱先生的衣裤上面。堂倌听见了碎裂声急忙跑过去,生疑地看着地上的白瓷碎片,说,哎呀,我不相信一个好好的碗底还会掉下来?
邱先生扑打去衣裤上的酒水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凤喜的阴魂跟我捣蛋。说得亚琴疑神疑鬼的,她充满恐惧地看着梅香说,凤喜在哪儿?凤喜也跟着咱们回城了?邱先生道,你们都是好姐妹,不用害怕。亚琴说,老邱,凤喜是不是来找你的?你心里一定有鬼。
邱先生重新从堂倌那里接过一碗酒,径直走到饭馆的门口,一只手托起酒碗,用一种遥天祭拜式的象征仪式说,凤喜,你在阴曹地府千万不要责怪我,不是我害死了你,你的阴魂不能随便出来吓唬人。然后,他把碗里的酒泼洒向半空中,如同雨点般淋落下来。
四喜堂里很冷清,冷清得一点也不真实。梅香回来后碰见丁二坐在厅堂里,好像是在摆纸牌。想到梅香快要跟九蝉从良而去,如同一棵摇钱树让人连根拔走了,丁二一直就心事重重。梅香喝了一口残茶,一下想到应该收拾一下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她记得柳条箱子和两个包裹都塞在床铺下,便一边握拳捶着酸疼的腰身,一边弯腰屈腿蹲到床底下,竟然看见了柳条箱子的一角,同时还意外地发现了那个拴着一条红头绳的花布口袋丢在地上。
看见那个花布口袋,梅香来不及去重温童年时代的游戏时光,她的心弦倏然抽紧了,脸色唰的灰白起来,似乎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兜头袭来的惊恐扼住了她的喉咙,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急切而飞快地扒开床铺下的一堆杂物,三下两下翻出了挎篮里的那个首饰盒,看一看还在,她才轻松的嘘出一口气。
除了九蝉,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个首饰盒更重要的呢。她无法估量这匣金银首饰的价值,但却是她维持后半生生活的一个依托。
当她纤长的手指抚过木质盒盖,觉得首饰盒里仍有着沉甸甸的份量,心情还很舒畅。她轻轻的打开盒盖,里面的东西赫然人目,除了一双她的破旧的高跟皮鞋外,已经空无一物。
天哪!梅香颓丧地从床铺上跌坐在地上,一下子浑身冒出钻心刺骨的冰冷,仿佛从手臂凉到了指尖,那个精致的首饰盒从她手中砰然的滑落下去。丁二,梅香大声的喊道,你来一下。
丁二手里捏着两张纸牌跑过来,问,什么事?
我的东西丢了。梅香说,有谁来过我的房间?
九蝉。丁二告诉梅香,今天上午只有九蝉一个人去过你的房间。
一定是他搞的鬼。梅香凄笑着说,是他拿走了我的一个首饰盒。
他拿走了你的首饰盒?丁二嚷道,我去西关街找他算账。
不要去找他了。梅香淡淡的说,他不会给我送回来了。
丁二还是扭转身子去了西关街。在很短的时间里,丁二从外面跑了回来,他有气无力地走进梅香的房间,骂道,狗养的九蝉,他跑啦。梅香木然地搓着花布口袋上的红头绳,她说,我猜到他是跑了,已经远走他乡了,是他骗取了我的首饰盒。丁二告诉梅香,九蝉把韩家的大宅院和酒铺,全部转手出兑给了瑞庆和,他提着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