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孤冷的榆林,似夏州这样的主要城镇,要热闹些,毕竟还有些人气,但这份热闹也极其有限。除了驻扎的重兵,就是一些接济的难民。
整个夏州城外,还是一副凌乱的景象,大量的难民汇聚于此,即便有官府的维护,也难以见到一丝安定祥和,到处都是随意搭建粗陋的篷寮木栅,这是难民们数月的栖息之地。
人也有如行尸走肉,如今所有人,都在苦苦熬着,等待着解禁的一日,生活所需,只能依靠官府微薄的救济粮。
在这方面,官府实行严格的口粮配给,而这种救济粮,也只是让他们维持性命,不饿死而已,想要吃饱是不可能。朝廷的粮食,更多还是充当军粮,供应平叛的军队,以及战功赏赐,救济难民只是顺带罢了。
而即便如此,夏州本地的难民们,还得感恩戴德,战争背景下要求也没法太高。否则,在生产秩序完全破坏难以维继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得饿死。
当然,要说一点怨气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随着榆林平叛的发展,以及开春后“大清洗”的展开,所有的怨气都消解了。
至少,他们是汉人,官府还有一点“爱护”,还能得到一些救命的口粮,也不用像那些散落民间的人一样被人斩去脑袋拿去请赏换钱。
夏州,作为榆林道治,算是当下最安全的地方了,即便贼势最盛之时,都不敢贸然靠进犯。而现状也正是如此,偌大的榆林,也只有这些城市据点还有点残酷人间的样子,至于其他地方,几如绝域,游荡着的都是些孤魂野鬼。
事实上,为救济这些难民,朝廷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几万人的纯消耗,还是接近半年的时间,即便以最低水平的粮面供给,加起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而所有的粮食物资,都是从外部输入,运输成本也从来是居高不下,尤其在去年寒冬以及大乱正酣之时,每输送一石粮食,都需付出数倍的成本。一直到大部叛军被消灭,运输压力方才减轻了些,但也有限。
以往按照汉军征服作战的习惯,都会采取一些战时生产政策,既安置平民,维护治安,也减轻朝廷压力。但这一套,在榆林的特殊环境之下,也无法展开。
有鉴于大量的损耗,开春之后,行营这边,又进行了一次难民转移工作,将夏、盐、灵、绥等地的难民向关内、河西转移,以此减轻榆林消耗,也继续让邻道官府分担压力。
夏州这边,原本接收了上万难民,这已然不少,能够活着抵达州城,接受庇护的,都是幸运的,也是少数的。
不过如今,也只剩下不到四千人,大部分,都被官府转移走了,“武装护送”,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命硬,也不愿意再折腾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接任不到半年的榆林布政使张齐贤,对迁民政策,十分排斥。虽然过去的半年,他的工作重心也在平叛上,但如今乱事渐休,他自然不能再只考虑平叛一方面,需要为榆林的恢复做打算。
然而,叛乱与战争带来大量的死亡,人口锐减,不是腰斩,而是十室九空,十不遗一。如今,眼瞧着境内仅存的一些难民,都要被送走,张齐贤哪里还能坐得住。
二月的时候,终于从盐州匆匆赶来,入驻道府,同时求见赵王刘昉,希望他能下令取缔迁民政策,将榆林仅剩的一点元气保留下来。言辞激切,甚至有冒犯之嫌,但热血上涌的张齐贤也顾不得许多,即便得罪赵王也在所不惜。
张齐贤的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要是榆林人都没了,他这个布政使还有什么价值,牧守一方,圈里羊都没有,牧什么?
对于张齐贤而言,榆林之任,是仕途上升的一个关键门槛,他花了近二十年,方才成为方面大员,一道主官。跨过了这道槛,方才有更广阔的天地,登上更高的殿堂。要是房子都拆了,这门槛意义也就不大了。
在过去的半年中,张齐贤这个榆林布政使表现很亮眼,任劳任怨,积极配合行营,后勤安抚,做得也到位。刘昉身处榆林,也看得清楚,更何况,张齐贤还是他太子二哥看重的人,因此,能多几分体谅,对其请求,考虑之下,也同意。
事实上,朝廷能在榆林投放十几万军队,并且好吃好喝招待着,哪怕只分出一点残根剩饭,都能救济难民,后勤的压力,并不会因减少难民的救济粮得到根本的缓解。
于是,经过一番诚恳的进谏,榆林人口进一步的流失,方才得到制止。然而,事已至此,留下的也是一片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但摊子再烂,也是自己的基本盘,还得鼓足信心,硬着头皮去收拾。张齐贤也只能自我安慰,越是危难,方显能力,榆林要是收拾得好,也是一桩政绩。
因此,到三月以后,随着“大清洗”也渐进尾声,张齐贤已经正式开始了善后工作准备。首先做的,就是对于榆林剩余人口进行统计,当然,仅仅针对于各城镇接纳的难民。
结果很不乐观,甚至让人头皮发麻,整个榆林,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这还得把北面没有受到太大叛乱影响的丰、胜二州算上。
要知道,在叛乱之前,整个榆林,在籍人口都有一百多万,若是算上隐匿人口以及那些党项杂部,还要更多,如今,算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哪怕心有预料,张齐贤也不免惊悚,这比最坏的预想还要严重。因此,张齐贤对下属哀叹,过去有边州不如中原一富县,如今他这个一道主官治下之民都不如中原一县了
不过,张齐贤也确实不是常人,性情也够坚韧,在这样的条件下,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项善后工作。对剩下之民,进行编户,同时安排恢复生产垦殖。
当然,这个过程是极其缓慢的,且困难重重,因为恢复生产也需要最基本的生产资料都严重稀缺,这些,毫无疑问都需要朝廷的支持,这也需要时间。
实在没办法,张齐贤又把主意打到了军队身上,厚着脸皮再求到赵王刘昉身上,希望能协调一部分牲畜、粮食。榆林的官军,别的不多,种子、农具没有,但各种牲畜是足备的,军粮更是足备。
大概是感张齐贤一片诚心,又同情其艰难处境,刘昉很大方,批条一发,就是上万头牛马与五万石粮。当然,这些也都奏报朝廷,基本作为榆林恢复重建的本钱了,对于当下的榆林而言,也足够了。
事实上,关于榆林的善后问题,朝廷也早就开始商讨了,其中就有人提出,干脆裁撤榆林道,再度并入关内道。
当初,之所以将之从关内道拆分出来,除了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不利于政令通达,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党项人,如今,整个党项都被摧毁了,再单独设道,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
在榆林兢兢业业的张使君,甚至不知道他的布政使帽子已及及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