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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与鹦鹉(第1页)

当初,斯塔弗洛斯主动选择了单身生活,虽然他认识的神父有不少已经娶妻生子,有些甚至没结婚就有了孩子。他的生命中也有一个女人存在,而他正是以她的名义在为世人服务,她就是圣母,童贞马利亚,基督之母。

一年前,为了协助阿帕斯特罗斯神父的工作,他来到莱德瑞斯。阿帕斯特罗斯年过八旬,作为莱德瑞斯精神世界的牧羊人,已有五十多年。老神父去世时,众人沉痛哀悼,斯塔弗洛斯则不负众望地接管了老人的圣职。

斯塔弗洛斯守护的教区包括一座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和附近三个居民点,每处各有一座小教堂。神父住在村边的一座小山上,步行到达村子里的教堂只要两分钟。山顶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能望见教区内其他几座小教堂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谷中。这位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年轻人衷心感谢天主赐予他如此安详宁和的教区。

村子里的许多女人常沿山路走去他家,带着热腾腾的饭菜和成罐的甜果酱。只要神父愿意,她们更乐意去陪伴他,然而他却避开了任何形式的亲密接触,生怕被旁人曲解。

在希腊的大多数农村,女人往往比男人多,而且至少是后者的两倍。门前台阶上、市场里,到处是女人的身影,她们甚至会在田里干粗重的活计,在树林里捡柴火。斯塔弗洛斯住的这座村子里,男人似乎要更少。除了参加葬礼和祭奠仪式,斯塔弗洛斯只在路过咖啡馆时才能瞥见几个男人。这种时候他总会点头致意,有时也寒暄两句,却从不停下脚步。

斯塔弗洛斯神父家屋后有几只蜂箱。很早以前他从祖母那儿学会了养蜂技术,如今照料起蜂房得心应手。他每次去看望病人,都会带上一小罐黑糖浆似的蜂蜜,用它调制一种具有舒缓效果的热甜药饮——掺些药草,再挤几滴柠檬汁。柠檬也从他自己家的树上摘的。接任神职刚刚一年,村里的寡妇们就下了定论:这个年轻人能力非凡。

她们相信他的训导能启发灵魂,并深深折服于他吟诵时声音中的那份纯净,不过令她们坚守信念的真正原因,却是那服简单“汤药”的奇特功效。他的名声在女人中间传开,于是教堂总被几百支蜡烛照得通明。有道细缝供人们塞进硬币的木制捐赠箱,近来每周都得清空一次。深褐色的蜡烛也频频需要添补新货。她们把斯塔弗洛斯神父奉为奇迹的创造者。

村里的男人生病时会选另一种药。遇到个头疼脑热的,他们都喝雷基酒,认为这种烈酒能杀死所有病菌。同时对神父那备受推崇的药饮嗤之以鼻。不就是蜂蜜兑点儿水嘛,他们说。

“神仙方子,荒唐点子。”他们笑道。

“不过也没什么害处。”一个说。

“随她们高兴吧。”另一个附和道。

斯塔弗洛斯神父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完全遮住了下半张脸。高顶黑帽下,齐肩的黑色鬈发柔顺垂下。他的双眼点缀在这片茂盛的毛发中像是一对熟透的橄榄,乌黑发亮。希腊的阳光耀眼,人们常常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神父的眼周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道道细纹,但他的双手如新生儿般细滑,显出他的年轻。

神父每天走访完教区居民,并在四座教堂做完弥撒,行完圣事之后,就会回家享用晚餐。当地女人对他的爱戴就在此刻充分体现出来。几乎每晚,家里都会多些东西:一小罐汤、番茄炖豆角,甚至是烤羊肉配蔬菜。她们会在翌日早晨来取盘子,他则习惯饭后洗好餐具放在外面,等她们来取。吃过晚饭,他会利用剩下的时间读一读《七十士译本》。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光秃秃的灯泡。虽然神父年轻,眼神好,但这灯光昏黄得也只能让人勉强看见字。

五月的一天,一场疫病突然来袭。斯塔弗洛斯神父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止其蔓延。村里的学校只有一间简陋的教室。二十五个孩子挤在一起上课,让那里成为疫病传播的温床。新来的女教师马纳吉斯发现一家三个兄弟姐妹同时起了疹子,温和地建议他们第二天在家休息。由于年轻,经验不足,马纳吉斯没有当机立断。她本该立刻叫来病孩儿的母亲接走他们。虽然这些孩子只在教室里待了几小时,却让病毒趁机扩散。一天之内,麻疹如瘟疫般席卷了整个学校,教室里空了一半。基里娅·马纳吉斯只好停课,却依然不敢懈怠,尽职尽责地给未感染的孩子布置家庭作业和阅读一本书的任务。

孩子们的病情逐渐好转。就在他们准备返校上完夏季学期时,女教师却发现自己的胸口起了些红疹子。整整一周,她独自卧在床上,高烧不退,全身布满红点。隔壁的寡妇从附近小镇叫来了医生。医生掏出听诊器听了听,看了下喉咙,摸了摸腺体,然后走到屋子另一头,就着水池洗了洗手。要是再过几天还不见起色,就得入院治疗,他说。

医生给她用了很多抗生素,剂量大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安全。就这样,到了她染病后的第十天,斯塔弗洛斯神父来了。

屋门忽然被打开,基里娅·马纳吉斯觉得有一道亮光照耀在她的床上。霎时间,阳光如潮水般涌入,驱散了所有阴霾。她病得恍恍惚惚,将那道光误认为是天主显圣。

“基里娅,”隔壁寡居的老太太这些天一直在照顾女教师,她在姑娘耳畔轻声说,“神父来了。”

寡妇拿来另一只枕头,垫好后帮基里娅坐起身来。虽然窗帘紧闭,屋里光线暗淡,但她还是看见神父正在屋子另一头烧水。接着,他把热水倒进玻璃杯,掺了些蜂蜜,最后撒了点儿药草。

他嗓音轻柔,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握住她颓然无力、满是汗水的手。她觉得他的手指如大理石般凉爽宜人。刚一喝下他递过来的汤药,她的烧似乎就退去了一些。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斯塔弗洛斯神父每天都来看望她。他寡言少语,每次坐在她的床边,垂下头,默默祷告。她的体温一天天回落,红疹子也慢慢退去。两周后,基里娅终于可以下床了。她将这来之不易的康复归功于天主和那位妙手回春的神父。

想到再也听不到斯塔弗洛斯神父恪尽职守地前来敲门看望,基里娅·马纳吉斯有些失落。而另一方面,她大病初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随着夏日的和煦天气稳步恢复,又倍感快慰。她发觉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在街上寻觅神父的踪迹,期盼他的突然出现,甚至会带着一丝负罪感,悄悄巴望街上哪个寡妇不基里娅久也需要神父的回春妙手。

基里娅·马纳吉斯刚一康复,就立刻去邻镇买了一小尊银制的女人像,放在圣母的神龛旁。她打算用细丝带把这尊小像拴好,挂在教堂里那十几个或祈愿或还愿用的“塔玛塔”旁。这些塔玛塔上的浮雕,有的是心和手,有的是双足、双臂或双腿——涵盖了人体的各个部位。此外,还有十几个银制的婴儿肖像。多年来,村里的女人都会来这里祈求顺利受孕或者感谢圣母赐予她们一个正在木摇篮里踢腾着小脚的漂亮宝宝。

基里娅发现自己和老妇人们一起坐到了门前台阶上——自从到村里教书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她注意到,每当神父走近,女人们都会双颊泛红。而当他停下脚步跟她们打招呼时,她们更会腼腆地轻垂眼帘,望着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令基里娅有点儿羞愧的是,她发觉自己也是同样的反应。

“他可真是英俊啊。”一个女人说。

“是啊,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另一个感叹着。

“那双眼睛真漂亮,”第三个女人说,“就像融化的巧克力。”

身为寡妇,她们从不觉得暗中倾慕神父有什么不妥。

卡特琳娜则把感情深埋在心底,时不时深情地回想起他平静的嗓音和默然的祈祷。她也注意到他总是形单影只,刻意和周围人保持距离,由此推想,他也许是个喜欢独处的男人。

虽然离群索居,但斯塔弗洛斯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和他处境相同的神父一样孤独。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人居住。有个伴侣始终陪伴在他左右:一只鹦鹉。神父刚来时,这只名叫尼科斯的鹦鹉就已经在了。据一些村民讲,这只鹦鹉甚至在老神父阿帕斯特罗斯出生以前就和老神父的家人住在一起了。因此,有人猜测它一百多岁了。

这只鹦鹉一身漂亮的碧绿色羽毛,但凶猛暴烈,脾气有点儿古怪。它一丝不苟地守护着自家地盘,比马士提夫獒犬还要凶狠。每当村里的寡妇悄悄来送晚餐给斯塔弗洛斯时,屋里就会传出骇人的鸣叫声,是在警告说不要再靠近了。这正是女人们总把奉送的食物留在门口台阶上的原因。

有时,肉的香味会引来四处闲荡的猫。偶尔会有一只猫跳上窗台,朝里张望,看看那只正用圆眼瞪着它的鸟儿。不过,一听见那鸟儿尖叫,猫就会仓皇逃走。

那只鹦鹉会说不少词儿。它自己的名字(“尼科”,“尼科”),原来主人的名字,还有现任主人的名字“斯塔弗洛斯”。它偶尔还会说“我的圣母”——这到底是出于虔诚的信仰,还是吃惊或愤怒的慨叹,往往取决于说话者的语气,而对鹦鹉来说,这就难以判断了。不过,它听上去并不怎么虔诚。

尼科斯的翅尖早在多年前就被剪掉了。它有个一居室的小窝,窝中央竖着一根杆子。白天,它栖息在杆头,晚上,神父回来以后,它就飞下来,笨拙地扑打着翅膀,从一个椅背飞到另一个椅背。餐桌上甚至有它的一席之地,斯塔弗洛斯常常在它专用的珐琅盘子里放一片面包。不啄食的时候,它就稍稍侧着头,凝望着主人,神色总是介于崇敬与不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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