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梅轩利一行酒足饭饱,在聋耳陈家安歇。
次日一早,聋耳陈带领着两名“红头阿三”上了运头角山,指挥工匠们搬石伐树,动工修建警署。
丁丁的伐木声震动了宁静的田园,人们惶惶不安地走出家门,涌上了那个骚动的山丘……
此时,在横贯新安县境的乡间土路上,梅轩利和迟孟桓正乘坐着颤悠悠的轿子,向西进发,前往下一个目标屏山……
与吐露港东西相望的深圳湾畔,群山环绕着一片肥沃的元朗平原,湖塘星罗棋布,细小的溪流数不胜数,一律向北流去,汇入元朗河,尽纳于大海。在这片面积超过十平方公里的平原上,分布着一座座古老的村庄:元朗墟、厦村和屏山,聚居在此的邓氏子孙,血脉都来自锦田。早在十二世纪末叶,锦田邓氏传到第七代,分为元英、元禧、元祯、元亮、元和五大房,人丁兴旺,迁粤发祥地锦田已不敷居住,便酝酿着分居大迁徙,向四周发展,除第四房邓元亮的部分子孙留居锦田,其余各房都另觅福地,建屋立村。邓元亮之子邓万里,乃大宋皇封税院郡马邓惟汲的叔伯兄弟,那时从锦田迁居于屏山岭下,成为屏山邓氏的开山始祖。后代子孙繁衍,又分为上璋围、桥头围、灰沙围、坑头村、坑尾村、塘坊村、新村、洪屋村、新起村共三围六村,共把一座邓氏宗祠。耸天矗立的七层宝塔聚星楼记载着悠悠岁月,源源不绝的坑头村前古井水哺育了绵绵子孙。
坑尾村的村口大道旁,一座庙堂式建筑,坐东南而朝西北,背靠屏山岭,面向深圳湾,雄伟壮观。它以花岗石为基,墙面青砖勾缝,朴素庄严;硬山式屋顶,覆以简瓦,山墙、屋脊和檐板雕花彩绘,精湛华美;檐下,两扇黑漆大门,青铜兽头衔环门钹,门框以花岗石镶成,两旁悬挂一副红底黑字的木质楹联:“崇山毓秀,德泽流芳”;门媚上是一幅花岗石横额,阳文浮雕出四个大字:“觐廷书室”。室名“觐廷”,乃是为了纪念屏山邓氏二十一世祖邓朝聘,字勋酞,号觐廷,道光十七年了前科广州府乡试中式举人。邓氏书香门第,耕读世家,仅屏山就建有若虚书室、五桂书室、觐廷书室、述卿书室共四座书室,以觐廷书室规模最为宏阔,建筑最为精美,当年从佛山聘来能工巧匠,历时五载,始告完成。
这是一座九宫格式的四合院,门厅、正厅、左右厢房各三间,当中一方庭院,二进正厅便是祭祀祖先的“崇德堂”,“崇山毓秀,德泽流芳”以鹤顶格所嵌的正是这“崇”、“德”二字。正厅旁边辟有客厅和藏经阁,楼上又设更楼和客房,天井左右两边的厢房,则是邓氏子弟读书的课堂了。
此刻,课堂里传出琅琅书声。一位身穿长衫、蓄着花白胡须的老夫子正在带领着十几名学童一起吟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吟诵过后,老夫子讲解道:“杜甫此诗,作于唐至德二年春天,当时正值安史之乱,长安沦陷,百姓离乱,花也溅泪,鸟也惊心,虽三月美景,却满目凄凉。历代名家咏春之作,不知几几,而杜甫这首《春望》,最为动人,千年之后读来,仍然令人感慨不已!如今,朝廷把新安地方租与英夷……”
刚刚讲到这里,听得庭院里“咔咔”的脚步声,吸引得学童们转过头,齐齐地向外望去。老夫子便住了口,举目看时,见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一个虽是华人模样,却西装革履,也没有辫子,好似假洋鬼子;另一个则是正牌的鬼佬,碧眼黄须,警帽警服,高统皮靴踏得砖地“咔咔”响,腰间皮带上还挎着短枪。
来者便是梅轩利和迟孟桓。他们经过觐廷书室门前,见屋舍华美,猜想必是乡绅所居之地,或是族人议事之所,便停下轿子,推开虚掩着的大门,长驱而入。
乡村学童们多数不曾见过洋人,顿时哄乱起来,嘁嘁嚓嚓,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们,不必惊慌……”老夫子说着,走出课堂,迎着不速之客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嗨,”迟孟桓抬起手里的文明棍指着他说,“看见没有?这位长官是香港政府警察司阁下!”
“噢,”老夫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说,“此地是私家书室,无偷无盗,不知与警察司有何干系?”
梅轩利的脸色阴沉起来,堂堂的警察司从未受过这种冷遇!他皱起眉头,下巴朝迟孟桓指了指。
“你说什么?警察司和你没有干系?”迟孟桓把文明棍朝地上一顿,“你刚才的言论就危害治安!”
“这倒奇怪!”老夫子笑笑说,“杜工部为中国诗圣,他的诗篇流传千古,历朝天子也未曾有过微词,足下指责诗圣危害治安,莫不是要为安禄山、史思明翻案吧?那两个背叛大唐、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名声可不大好啊!”
“你这老头……”迟孟桓当然听得出指桑骂槐的弦外之音,急红了脸,却一时语塞,无以为应。
“不要跟他讲什么杜甫了,”梅轩利早已不耐烦,朝迟孟桓挥了挥手,自己直接问老先生,“我听见你刚才说‘朝廷把新安地方租与英夷’,这个‘夷’字,就是对大英帝国的侮辱!这种对抗政府的言论,已经危害了治安!”
老夫子吃了一惊,不料这个鬼佬倒比假洋鬼子还要厉害,摔不及防被他捉住了把柄,该如何对付才好?
梅轩利见他被击中要害,便冷冷一笑,右手按在腰间的短枪上。
“若问这个‘夷’字,”老夫子却说话了,“阁下既然能讲汉语,想必读过中国典籍,《孟子·离娄》篇曰:”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舜和文王都是中国古时的圣贤,孟子难道会侮辱他们吗?冻夷’、‘西夷’只不过是‘东方’、‘西方’之意,阁下多虑了。“
“啊……”梅轩利张口结舌。他这位半瓶醋的“中国通”并没有读过《孟子》,但也久闻那是中国的儒家经典之一,极具权威性,所以,虽然怀疑老夫子借此来搪塞他,自己却没有能力援引其他经典予以批驳,气焰便收敛了许多,喃喃地念叨着,“‘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嗯,老先生学识渊博,以古籍为‘夷’字正义,很好,很好!请问,你贵姓?”
“敝姓邓,”老夫子答道,“屏山人都是邓氏子孙。”
“噢,邓先生,”梅轩利客气地尊称道,“本警察司初次来到此地,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不敢当,”老夫子说,“敝人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上阁下的什么忙。”
“哎,邓先生就不要自谦了,”迟孟桓也随着梅轩利对老夫子前倨后恭,问道,“请告诉我们,村后那座山,就是屏山岭吗?”
“正是。二位打听此山,要做什么?”
“本警察司要在这里建造一座警署,”梅轩利说,“我看那座山的位置很合适。希望邓先生帮助我就地购买建筑材料,雇佣工匠……”
“啊?!”老夫子这才明白了香港警察司来此的用意,大大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遥望着村后的屏山岭,七百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邓元祯、邓万里父子从锦田到此,礼聘勘舆名师,观测风水,见这一片平畴之东,三座山峰呈“品”字形排列,乃是孕育高官的绝佳格局。山前良田万亩,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奔向大海,远处天高海阔,气势雄伟非常,风水先生便已心中有数。当夜,他们一行三人投宿农家,举杯小酌,微醺之际,听得后山传来哟哟鹿呜,声声入耳,十分真切。次日绝早,三人匆匆起身,来到后山,但见林木葱郁,芳草萋萋,昨夜长鸣之鹿却不见踪影。邓氏父子正在诧异,风水先生说道:“邓公,可知每当乡试放榜次日,新科举人共赴‘鹿鸣宴’吗?这便是昨夜鹿鸣的玄机所示了!”邓氏父子听了,心中大喜。风水先生又指点道:“此三山之格局,为‘毛蟹局’,蟹生于河海之滨,如宝藏在怀,复得山水怀抱而气藏,必定子孙繁衍,千年不衰。然而,此局虽佳,也须警戒后人,切勿乘风使尽(巾里)。谶曰:蟹可横行而人不可横行,横行终必遭灾;狼不可引入室,引狼者终必害己害人;头破见红,蟹局之大忌,切记,切记!”自此,邓万里便迁居这方风水宝地,七百年来,子孙不息,人才辈出,历代科举,硕果累累,觐廷书室的门厅之中陈列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文武登科”的大红功名牌便是明证。风水先生的告诫,也世代相传,牢牢记取……
七百年历史在胸中翻腾,老夫子脸上笼罩了阴云,暗想:这绝佳风水,难道要毁于英夷之手吗?他看了梅轩利一眼,说:“我邓氏自从迁来此处,屏山岭如一道屏风,藏宝聚气,护佑我三围六村,虽一草一木,不忍伤害,岂可妄动土木工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什么?”迟孟桓在一旁听得恼火,朝他嚷道,“政府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任意征用土地,你说使不得,你算老几?”
“这也并非老朽一人之见,”老夫子冷冷地说,“请问一问屏山邓氏族人,大家肯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