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探 子
黄成正幻想到骄傲激昂处,粮站大院里的热闹场面映入了眼帘:
女广播员和吴玉兰的倩影都没有了,只见一群兴奋的战士,在院子里围追堵截地殴打着一个被缚着的大个子青年。围观的有一、二百人,各县市的武斗人员都有,齐声喊着:“打死!打死!”
那挨打的壮实小伙子,身高足有一米八五左右,上身穿着印有“成都‘八、一’”红字的白军用背心,黄军裤高挽在膝,赤足,两臂在背上被反缚得很高,以致成了驼背,粗壮的光膀子被新黄麻绳勒出了血,勒出了算盘珠。他块头确实大,虽被捆弯了腰,在人群中也鹤立鸡群。不过他绝不是一只潇洒自在的鹤,而是一头被困的野牛或一辆挨着揍的坦克,在拳头、脚尖、枪托、枪尖和匕首的追逐下已走投无路,他一边呼喊着讨饶,一边四处躲闪,与人们兜圈子,坚决不靠近粮站大院的后门,因为人们正要把他从那道门撵出去,然后在江边上去枪毙。凭着健壮,凭着与他的高大颇不相称的敏捷,他常成功地躲掉了一些狠击。人们也躲避他,不敢被那庞然而迅猛的躯体撞上。总之,院子里很象在办原始人的舞会,他象个伟大的快乐酋长,带领着忠实的追随者们又闹又跳又跑。
挨打了,他高声:“哎哟!”躲掉了,他也习惯地:“哎哟!”令追随者们气愤。人们运气好时,拳头和枪托会在他身上捶出一阵密集的咚咚声,但总把他放不翻,真象块打不坏的硬橡皮,可是他还大叫:“要打死了,我错了,回家去枪毙吧!不要打了呀,回家去枪毙吧!”
他渴望的家,是俘虏营,因为他是从那儿被押出来的。他想暂且躲过眼前这一关,但人们终于还是把他打出了大院后门。
后 门外,贴院墙有片三、四丈宽的窄长平坝,坝前斜坡下就是壮阔的长江了。上游方向距此门四十多米处的平坝尽头,有段坚实的石堤,那是用来撇挡洪水,保护河岸不受冲刷的。
壮阔的江面,象匹巨大的、不停流驰着的黄布,布上的点缀——起伏的排浪,漩窝,圆木,偶尔可见的、翻滚着的人或动物的尸体等等,从天边驰来,又往天际奔去。大江上不见一只船,因上下游都知道这儿在搞武斗,航运几乎全停了。明亮的太阳烤着江面和两岸,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洁净的天空更使人觉得天地间一片闷热荒寂。
江边有不少观赏滔滔大江的战士,还有闲逛在附近“泸州天燃气化工厂”专用码头上,观看沉寂的现代化尿素传送带设备的。见这儿在打人,这些红派斗士们便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了,急切地打听挨揍的是什么人,但谁都说不清,有人恍惚记得他好象是个探子,于是谁都立即相信了他就是个该死的探子。吴玉兰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刚才,她整理好医药箱后去连部厨房帮忙,听见院子里突然人声鼎沸,连围腰都没取就急忙跑出来了,因此,她更窈窕了。
黄成挤到她身边,用掌际触了一下她的臂膀问:“真是探子吗?”
“ 咋个不是嘞?”吴玉兰头也没回,赶紧挤到别处。
此女子总使人捉摸不定,白长了个温柔秀气模样,黄成此刻又痛感了那熟悉的滋味 ——仿佛一条不甘心被踢开的狗,恼火却不敢生气,悻悻而又不舍。刚才在街上挨打和险些儿丢枪的事还激愤着他,凭直觉,他觉得此人不太可能是他妈的什么探子,只不过是流氓无产者们打俘虏打红了眼,在找耸人听闻的借口寻开心杀人而已。他挤进去一把抓住“探子”背上的绳头:
“别打了,送俘虏营问清楚再说!”
围观的人来自不同的县市,大多互不相识,很多人急着打听黄成的身份,他腰间的神气家伙令人不敢等闲视之。
有人不屑地悄悄说:“就是个小政宣。”
“政——宣?政他妈的宣!耍嘴皮舔沟子的,把枪给他下了!”
“打他狗日的!”
果然有人动了手,在黄成左肩胛上使劲地一击,使他丢脸地叫了一声,觉得肩后被砸了个坑似的,火烧般钻心地疼得憋了气。他右手扶住左肩,弯腰仰脖屏气踉跄了几步,怒火烧遍了全身。等他缓过劲来,掏枪转身寻找下毒手的家伙时,发现那人竟是本连的战友汪三!黄成真不敢相信,这右派分子的狗崽子,到前线来投机挣表现的,竟敢搞阶级报复用手榴弹砸革命左派!这家伙,砸了人还泪流满面地哭咧:“你狗杂种叛徒内奸工贼!那么多人死了指导员死了,连长不见了安二死得好惨,你龟儿子。。。。。。”
“叛徒、内奸、工贼”,是昔日国家主席、而今却已成了中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头衔,现在汪三悲愤地擅自通通给了黄成了。见黄成掏出手枪,他竟毫不退却,又扬起了手中的铁家伙,拉火环已套在手指上了的。而黄成,却真想一枪打死或打伤他。
这太过份了,有人俯身往人后逃窜,有人急忙把二人分开:
“要不得哟、你们俩个要不得。”
但远处的观众不满意了,他们杂乱地高喊:“把场子让开,日那管闲事的先人哟!”“快退开,看血溅在身上。”“手榴弹快拉呀!”“提虚劲的,让他俩个干。”“黄*虫,缴枪不杀!”。。。。。。热闹极了。
黄成的几个好朋友,一齐上前将黄成围住,象哄小孩:“黄成算了算了,黄成,真的算了。”并想帮他收起手枪,他们内心觉得黄成不该管这闲事。黄成自己装好枪,仍执意要冲到汪三跟前去,要当众——主要是当吴玉兰的面——捞回面子。
汪三被同伴小心地取走了手榴弹,坚持屹立在原地,保持着悲愤的表情,让泪水光荣地炫耀在脸,但心里却十分担心,怕人们万一拦不住黄成。他不怕打不过黄成,凭外表,两人身体差不多,但黄成是个学生哥,而他则是个抡了几年大锤的铁匠,他只是怕自己那早已死掉了的爹!
他那个不堪想念的爹,解放前是个*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中学教师,解放后当上了县文教局局长,但五七年成了全县最大的右派,被下放到了农村,变为了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不,连贱民也不是,而是不属于人民范畴的阶级敌人。六零年,为公社食堂上大山挖葛根充饥,他爹摔死在山崖下了,人们说他是抗拒改造,又说是畏罪自杀。老爹虽然仙逝解脱了,但儿子的麻烦却没完没了,无论在升学、就业、想参军、想入团等关键时刻,还是与同学、邻居或同事发生点磨擦,乃至于对某位姑娘有了好感时,老爹都要被人扯出来“悼念”“悼念”,让他沾沾右派分子的“光”。现在,他已暗中后悔刚才的冲动,心中又泛起了难耐的悲凉,这悲凉,已从小陪伴了他多年,而且好象要永远……
黄成定要捞回面子,就非常地干扰了革命大方向,使对探子的处决难以进行。人们愤怒了,两个英俊的外县小伙子拨开人墙走出来,他俩精神抖擞,当众将手中簇新的半自动步枪响亮地推上膛,手指夸张地勾着扳机,枪口对准黄成的脸,接受检阅似的,并列大踏步向黄成挺进。人们纷纷让道,并惊喜地瞪大了眼,有人忍俊不禁。
两小伙子鄙夷地盯着黄成,做作地一步又一步坚定齐步上前,将两个能轰然一声令人倾刻消失的枪口,直抵到黄成眼前两寸多的地方,并齐声大吼:“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