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Mexico〃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个国家一样,加速驶去。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故乡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
凤凰飞
在华盛顿,夜里百无聊赖,在街边买了一份报纸,打算回来随便看看,没想到在厚厚一叠报纸某一页的底端,看到一栏高的小新闻,只有这样几句:〃始祖鸟美丽如凤凰,它的化石不久前在德国发现,体重一磅,大小还比不上一只鸽子。〃
这则新闻使我赫然一惊,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心里的热血却无故的涌动着。记得以前读生物课本到始祖鸟的一章,因为它是恐龙中的翼手龙一类,我总幻想着它的样子,它应该是长着青灰色的翅膀,体躯庞大,双翼一展可以遮蔽住整个蓝天,从遥远的山头飞来,让人都见不到阳光。
没想到,这最远古的动物竞长得只有鸽子一般大小;更没想到,它的美丽像凤凰一样,有斑斓的羽毛。
可是,什么是〃美丽如凤凰〃呢?从古到今,没有人留下见过凤凰的真实事迹,但是人人都知道凤凰的形相,因为它绣在衣服上、枕头上、鞋上,甚至桌面上,人人都见过,真正鲜活的凤凰已不可见,更逞论始祖鸟了。
始祖鸟像一个鸽子一样大,对一位喜欢联想的少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使我想到始祖鸟说不定正是中国的凤凰,西方的火鸟,以及日本的火山神鸟的传说起源。
中国的凤凰虽不见其迹,但可以体会其神,它是自古以来最美的动物,它被形容成夫妻的恩爱,君臣的忠义,甚至朋友的友谊。为何留下凤凰的形貌呢?我相信在远古的大荒之中,一定有某一个人见过凤凰像见过始祖鸟一样,因此它虽飞远了,却像传说一般活了下来。
说到凤凰的美,在日本京都郊外的金阁寺,是一座布满金箔的古式建筑,它的顶端是一只用金铜铸成的凤凰。金阁寺建于揩元一三九七年,却在一九五○年被一个少年和尚焚毁,后来少年和尚被抓到了,人们问他为何要烧金阁寺,他的回答十分简单:受不了那只凤凰的美。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曾经写下了这个动人的故事。一只金铜铸成的凤凰,连和尚都不能抗拒它的美,真正的凤凰可以美到怎么样的境界呢?
日本另有一个传说是关于〃火山神鸟〃的。火山神鸟也是美丽痘可方物的鸟,它终年居住在火山口上,每隔数百年,它就跳进火山中自焚,它的精灵则在火山中重生。由于火山神鸟的永生,人们都相信喝了它的血可以长生不老,从古至今有许多人为了喝神鸟的血而落进万劫不复的熔岩中。
在西方也有类似〃火山神鸟〃的传说,惟一的不同是它从体内自焚。
不管是凤凰、是火鸟、是火山神鸟,都令我想起始祖鸟,也许在我们未知的虚空中,真有这样的生灵永远的存活着,至少活在全世界人们的心中。它们都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它们的长生不老不死;二是它们的美丽不衰不朽;而这正是人们最向往最追求的。
我们见到了始祖鸟的化石,知道了它的美丽,知道了它的体重,但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它,因为那些只是它的尸骇而已,而不是它真正的精神。它真正的精神是在于它的启示,它告诉我们人的有限和无限,如何从有限通向无限,只看人有没有勇气自焚了断过往,去追求一个新的黎明吧!
记得〃阿弥陀经〃曾有一段谈到鸟的经文:〃舍利弗,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天时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这段经文翻成白话是:
在西方极乐世界有各色各样稀奇好看的鸟,像白鹤、孔雀、鹦鹉、鹙鸳、好声音的鸟、同心鸟。这些鸟不论昼夜都唱出很温和很雅致的歌声,使我们听了,心中和平快乐;而且还可以演释出许多的佛法,像信、进、念、定、慧五根;并由这五根发出五种大力。也领悟到七种得道的方法、八种修慧的方法等等。
我很喜欢这段经文,它让我们了解,天下间好色彩、好音声的鸟都不是无意生成的,它原来是要在我们耳赏日悦之际,生出更多的联想和反省,自其中生出力量。可惜经文里没有提到凤凰火鸟,但是凤凰可以经历千百种焚烧的劫数,还美丽青春如昔,已经隐隐合乎了佛的本意了。
我在华盛顿的雪夜里,看着白花飘落的无边黑暗,深知凤凰已远远的飞去了,但它留下的启示和传说,至少可以不朽。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
送给伊娃的礼物
百老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雪,当我从剧院走出来,汽车顶上、街的角落堆着薄薄细细的雪,大街上因为汽车飞驰,湿淋淋的。抬头望上,沉黑的空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在街灯照耀得到的地方,雪的小花缓缓地飘落,雪与雪间维持着不规则的距离。
夜里十点以后,百老汇街上就停了一排马车,马车是十九世纪的样于,装扮得金碧辉煌,一匹匹丰腴的有着美丽花纹的健马,口里正喷着腾腾的热气,偶尔还在原地踢踏着前足。赶马车的全是充满帅气的少年,他们穿着雪白衬衣,打蝴蝶领藉,黑色笔挺的燕尾服往下垂着尾翼,最醒目的是戴在头上的黑色呢帽,线条利落,在雪里,更显出用黑绒做成的精致质料。
少年马车夫总是弯着腰,彬彬有礼的对看完歌剧的人说:〃要不要坐着马车回家?〃不管你想不想坐,他都会手按帽沿有礼的说谢谢,让人几疑置身十十九世纪的欧洲,而不是现代的纽约。
我好几次夜里走在纽约的街头看见哒哒行走的马车,穿梭在呼啸而过的汽车中间,就是没有勇气拦车,有时是因为路远,有时是因为对于那样的古典产生一种莫名的距离。那一天我决定坐马车回去,因为我刚刚在剧院里看了《艾维塔》(Evita)。
车夫挥动细长的鞭子,马车便优雅地驶出了街边,急着赶路的汽车从两旁驶过,雪花飘着,我的耳际还清楚地响着伊娃①唱着低回婉转的歌声
①大陆报刊通译为爱娃
不要哭我,阿根廷哪!
我永不会离开你。
我虽有过狂野的日子,
那些不能相信的现实,
但我却坚守承诺,
尽可能的靠近你。
至于财富声望,
我从未请它们进门,
虽然世人认为我渴望它们,
但那只是幻觉,
不能解决事情。
真正的答案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