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一路都没有说话。
莫莫搂着他的腰。脸贴着背。两个人的体温,被一层薄薄的衣衫分隔。
她谈起很多话题,自说自话,可她乐此不疲地谈起她所见过的有钱人,穷人,她的词汇充满了崇拜与鄙视,艳羡与讥讽,统一在她独特而刺耳的声音里。她说她喜欢有钱人,长大以后就算做人家的小三也不错。她还说她讨厌穷人,因为她家就很穷。所以——
所以,她妈妈只能以卖身为生。
每天接待不同的男人。
她妈妈是***。
她再次重复这个肮脏的词,她可以丝毫不知廉耻地告诉他这件事。经年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个孩子这样说自己的母亲,那她一定很恨她妈妈,恨她的出身。
***又直接的怨恨。好似被剥去皮的野兽,露出的骨骼和内脏,连血也红得骇然。
每个人都有其与生俱来的宿命。富有或贫穷,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上天的安排。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试图去改变。有些人只懂得怨天尤人,然后站在路边,悲愤地看着坐宝马车来上学的孩子,嘴角试图抹起一丝不屑,却沉沦进更彻底的失败。
一模一样的女人。
只是更老一些,更沧桑一些。站在门口,朝来往猥琐的男人挤眉弄眼。
经年自然而然地把车骑到那女人的面前。莫莫惊奇地叫出来:“哎!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呀?这是我妈!”
他笑了笑,不语,把车篮子里的书包拿出来,还给她。她接过,俯上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站在门口抽烟的女人见怪不怪。两道薄薄的,凉凉的目光。
头顶是一片阴灰的苍穹。潮湿的墙和地面,暗色调的光线。
经年忽然想起香港电影里某些颓靡的镜头,大朵大朵烂漫的寂寞,浅灰色的风,幻化的黑白,女人拈着烟头的姿势像极那些电影里站在街头揽客的***,眼神说不出的落寞。
“妈!我回来了!”
莫莫朝女人叫唤。女人头也不点,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骑着单车的经年。
“又换一个了?”女人冷哼一声。再想说什么,莫莫已经走上楼,得得得的脚步声,将楼道里的阴暗迅速地合上。
女人眼角气愤地翘起来,“什么态度?!靠!养了你十七年就懂得顶心顶肺!还不如生块叉烧算了!”
说着,女人生气地将烟头扔到地上,抬起高跟鞋狠狠地踩灭。
不知为何,经年完整地看完这一幕。他停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对母女。看她们彼此之间讨厌对方,恨不得对方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他清楚地感受到这种亲情之间的相互怨恨,如一只只膨胀的热气球,飘向空中。
女人忽然又望过来。这一次,咧开嘴巴露出嘲讽的笑容。满嘴被烟熏黄的牙齿。
她说:“喜欢我女儿的都是白痴,她比我还贱!”
他忍不住,小小声地反驳:“ 你女儿,其实还不错。”
她扑哧一声,嘲笑的嘴巴咧得更大。
“哎哟!难道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吗?你就是个笨蛋呀!”
他从面无表情,到生气地瞪她一眼,只用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入脚踏板上,让它带着他乘着风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
他听到女人又在后面叫起来:“哟!老板!要不要来消遣一下呀!给你算便宜点啦!”
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那个女人,经年只见过一次。
之后不久,她就死了。
经年从莫莫那里听说,有个嫖客不给钱,和女人吵了起来,争执之间,女人就被捅死了。当时,她在房间里发出很痛苦的呻吟声。她向女儿求救,可是住在隔壁的莫莫根本听不见。
莫莫蹲成一个忧伤的姿势,双手擦着眼,闪闪的泪光碎在空气中。
经年坐在旁边,想不出合适有力的话来安慰这个女生的哀伤,便只能一言不发,做一名沉默的旁听者。他听到她说:“本来,我能听得见的。我住在妈妈隔壁。能听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