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命运也真会捉弄人,当初还说参军了去看她呢,谁知现在她却来看我。现实生活为什么总与我想象的完全相反呢,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无情地嘲弄我?
彭敏敏走后奶奶说:“毛毛,你哪儿也不要去了,过二年就在咱这儿找个工作,到时候再娶个媳妇,我看刚才这娃就不错。”“奶,那是俺同学。”“同学咋了,同学就不能……”“你毛毛当务之急是把工作问题解决了,”二舅说道:“才十七岁个娃,你就给他张罗媳妇呢。”“快得很,过二年他就该娶媳妇了。”“可工作在哪儿吗?没有工作,谁跟他呢!”是的,没有工作,一切都谈不上。“奶,我还是想去当警察。”谁知舅舅说:“不是民警,是交警,我问老刘了。”“交警娃更不去了,整天风吹日晒的站在街上。”“交警咋了,风吹日晒又咋了?”小舅进屋说道:“你到农村去,还不是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日头比青海还毒!”“你咋又跑回来了?”奶奶嗔道:“现在又不上山下乡了,还整天往回跑。”小舅已经招工了,正如他曾经预料的,进了一家县办的集体工厂。但是他说:“干啥都比下乡强。我现在这工作虽说不咋样,可我觉得就跟到了天堂一样。”“那你就好好干,还往回跑啥呢?”“这次来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我回来和俺哥商量一下,看要是让我去那表该咋填呢。”“这回你可甭填你大哥。”“唉,不是你想象的。”小舅和二舅上楼商量去了,二舅对我说:“你和你奶也商量一下,看到底去不去。”“不去,商量啥呢!”奶奶态度坚决。
但是很快,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就开始了!学校里贴满了标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中国有八亿人口,绝大多数在农村……”而且学校也放出话来:报名的越早,越是最近和比较好的地方。越到最后,越是最远和最艰苦的地方。于是,一批同学报名了。去的地方也果然不错:全是关中道,八百里秦川。而且荣誉也很高,全戴着大红花,老师和同学和他们告别,学生们敲锣打鼓欢送他们,书记和校长亲自把他们送上汽车。望着这依依惜别的场景,谁的眼里不流下幸福的热泪,谁的心中不燃起激动的火花?
“奶,我也要报名,光荣得很!”“你敢,就在家里呆着,哪儿也甭去!”“奶,你总让我呆在家里咋办吗?”“你在我这儿呆了十七年,现在翅膀硬了,要飞了?”“现在不去,到最后就得去更远的地方!”“远近都不去,就呆在奶身边!”“你这样子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舅舅进屋问奶奶道:“学校要是来动员,你咋说呢?”“我就说他爸他妈不在,我不放心。”“这不能成为理由,都十七岁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你嘴能说,到时候你给说去!”于是舅舅问我:“你们班还有多少人没走呢?”“还有二十多人吧。”“那你急什么,到时候再说!”“他急着要离开我呢!”奶奶说:“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好?你小舅不是说了吗,上山下乡的罪不好受!”“现在不去,最后还得去,还落个逃避上山下乡的名声。”“逃避就逃避,让他来动员吧!”奶奶简直不可理喻。
喜子也没有报名,我找他去交流。“你准备啥时候报名?”“我还没有想好呢。”他说:“不过肯定要去,不去呆在家里也没事干呀。你准备啥时候报名呢?”“俺奶不让我去,怎么办?”“不去呆到家里干什么,而且一呆可就是三年呀!三年后,别人都出来了,你还呆在家里,和俺哥一样,没人管也没人理,就是个社会青年,最后也只能去个社办厂。”喜子的哥哥和小舅是同龄人,现在还在家里闲着,原因就是他提前从农村回来了。我如果不去的话,也必然和他一样。三年后,同学们都回城了,我还没有工作,唉,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所以咱们如果不去的话,俺哥的今天就是咱们的明天。你还是回去把你奶的工作做通,如果行的话,咱们就一块报名,到一个地方插队去。”喜子说的不无道理!
“奶,喜子他哥你知道吧?提前从农村回来了,到现在还没有工作。”“你和人家比啥呢,你是你,他是他。”“你现在不让我去,到时候我就和他一样,也没有工作。”正说着,小舅从楼上下来了。“妈,你让人家娃去当交警是对着的,不当交警就得上山下乡,不能把他留在屋里。娃们都是社会的娃,不是你的娃,今后由社会统一安排呢。你把他留在身边能干啥,你又不能给他安排个工作,到时候还得靠国家。你现在让他早早去,三年一过就招工出来了,这是国家的政策,你不能对抗,你知道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他趴在奶奶耳边,又要给奶奶上课了。“我不听你说,你赶快走!你下了三年乡把我还没害够,今儿回来要这呢,明儿回来要那呢,把屋里的东西给你拿完了还不够,还得跟着你操心,你现在又让娃去!你把事情办完了么?办完了赶快走,今后没事甭回来了!”小舅走时还对我说了一句:“你要是想去俺那儿,我可以给你联系。”我还没有说,奶奶却一挥手:“没人去你那儿,你赶快走!”
小舅插队就在关中道,噢;就是杨贵妃吊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马尾坡。“他下了三年乡我把心就操透了!”他走后奶奶说:“你还记着吧?那一年他让人打了,跑回来住了半个多月。我和你舅到他那儿去,给书记说,给队长说,人家才答应让他回去。要不,他也跟喜子他哥一样,提前回来了。”这件事我当然记得,那一年,小舅刚刚下乡,暑假里我到他那里去。有一天晚上,刚刚躺下,门就被人粗暴地踹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把小舅按倒在床上。小舅挣扎了两下,可无论如何也翻不过身来。那人敦实得就象墙角那桩粮食,身子有小舅两个!他把小舅的胳膊反扭过来,一只腿还紧紧抵住小舅的脊梁。我在屋里乱转,希望能找到个什么东西,可是小舅却对我喊:“你赶快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这才是怪事,我能容忍暴行在我的眼前发生吗?须知,我不是那桩粮食,而是你的外甥!
而那个人的行为也怪,虽然把小舅按在床上却没有打他的意思,似乎只是迫其就范。小舅就范后,他又说出一连串令我莫名其妙的话来:“你以为你到这儿干啥来了,当皇上来了?还整天给你身边放个女人……”女人!这里就我和小舅,哪来的什么女人呢?“你是受教育来了,你不是唐明皇,小梅也不是杨贵妃,你们谈啥恋爱呢?”这下我有点明白了,小梅是和小舅一块来这里插队的女知青,他们一个锅里吃饭,一块田里劳动,关系是有点密切,但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我就看不惯你俩那个样子!”嗳,莫非这个人是书记或者队长?但是书记队长,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教育社员呀?难道就不能叫去好好说说吗,非要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迫其就范!莫非“再教育”就是这种方式吗?而且看这个人的样子,也不象书记队长:他比小舅大不了多少,二十出头的年纪,典型的农村青年模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善于用暴力方式解决问题,但是他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呢?事后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对小梅也有意,虽然小梅对他无意,但他却是队长的儿子!
“你想起来了吧?”奶奶问我:“他还说叫你到他那儿下乡去,他是咋招上工的?是队长嫌他碍事,赶快让他出来了!他还给别人说是他表现好,唉,我把他那根根底底都知道。”“奶,你说我不去俺舅那儿去哪儿呢?”“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奶身边。没事了和奶说个话,拉个家常,你现在要是饿了,奶就给你做饭去。”唉,我也的确难以割舍和奶奶的这份情,但我又不能不要前途、不要工作,我实在是两难呀!
第四十八章
上山下乡已经进入到动员阶段,我很希望老师们来帮我做做奶奶的工作,可是不知怎么,始终也没有人动员我,而与此同时,喜子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踩断了!我不明白,喜子怎么言不由衷呢,非要让学校来动员他?而在此之前,学校也说得明白:如果来动员的话就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了!喜子为什么要置自己于被动的境地呢,这似乎并不附和他的性格?
“我这不是一直在等你吗!你上次来说你小舅能给咱们联系去他那儿,你小舅有消息了没有?”我当时不过随便说了一下,不想他却认真了!“唉呀,你可把我整惨了!”“俺小舅一直也没有回来呀!”“你就不能给他写封信?昨天林老师来还说呢,再不去,可就到陕西的边边儿了!还在俺家的桌子上给我比划着说着,‘看,原先在这儿呢,’”喜子摹仿着林老师的腔调、在桌子上一截一截地移动着指头。“现在就到这儿了。”中间位置。“再不去,可就到这儿了!”喜子在桌子的边缘敲了两下。
“你不要听他吓唬你!”“可我也不能老等你呀。实在不行,我就报名了。”毕竟喜子目前的处境与我有关,我回家给小舅写了封信。可是等了好长时间,杳无音信。奶奶也感到奇怪:“你小舅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了,是工作忙呢,还是谈上恋爱了?”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大,小舅现在有了工作,年龄也到了,正是谈恋爱的时候,况且,他又酷爱谈恋爱!但是,我的事你总不能不管呀?当初你主动要帮我联系,再说这件事主要牵涉到喜子,我倒无所谓……我现在真有点无所谓了,既然学校不帮我来做奶奶的工作,我也就破罐子破摔,由它去吧!我甚至搞不明白,我怎么会被冷落到如此地步?仿佛学校压根儿就没有我这个学生,我在学校的三年完全就是一场梦!同时我也不理解,奶奶能让大舅去青海,能让小舅上山下乡,为什么就不愿让我离开她呢,而我也不过是她的一个外孙子?小舅说奶奶自私,不顾我的前途,而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和奶奶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述的情感,这种情感,外人是无法体会的!也许,只有生活和社会给予奶奶的压力无法承受时,她才会有所松动,但是奶奶,似乎永远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家里的情况已经恶化到了极点,爸爸是彻底不寄钱了,也难得他算得这么准,我刚刚十七岁,他就断绝了生活来源,而且看这种迹象,今后也不会有任何经济方面的往来了,似乎他的责任已经尽到,剩下的,就该我履行义务了,而我又没有这个能力,于是奶奶就看了两个小孩,并且听说第三个小孩马上也要来,总之,是内忧外困,我苦闷到了极点!
“奶,你还是让我下乡吧,我去了还能减轻你点负担。”“减轻啥呢?你小舅下了三年乡,我把屋里能卖的都卖光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也是的,前二年我整天往寄卖所跑,到末了,寄卖所的人都认识我了,“今天又拿什么东西来了?”
二舅也进屋对我说道:“你以为上山下乡是说话呢,你说去就去了?上山下乡又不拿工资,还得花钱,咱家现在哪有钱呢,你奶一下看了俩娃,你爸又不寄钱了……”由此看来,上山下乡并不象我想象得那么简单!现在,奶奶靠看娃养活我,下乡了,奶奶仍然会看娃,仍然会为我付出、为我辛劳,就象当年她对小舅那样,与其这样,还不如不下乡!但是呆下去又呆到什么时候呢,莫非真要步喜子他哥的后尘不成?
“学校又没来动员你,你苦恼啥呢?”奶奶虽然看了两个小孩,一会儿给小孩换尿布,一会儿给小孩喂奶,但是一点也不苦恼,相反却劝我:“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看*把我整成啥了,又是让我游街,又是让我跪搓板,我要是想不开死了,你多可怜的?逢啥事把心放宽,甭一天愁眉儿不展的。”也是的,奶奶的心胸为什么那么宽广呢?我却觉得十七年来我从未遇到过如此难‘断的问题!“奶,我咋能不愁呢,下一步咋办吗?”“你甭操心,你舅正给你想办法呢!”舅舅能有什么办法呢?上次他问我,班上还有多少同学没走,那时是二十多名,现在呢,是二十名同学已经走了!他绝不会再说,等等看,不着急了。“你甭管,反正你舅有办法!”“俺舅能有啥办法吗?”我苦着脸、摊着手说。
事态的发展对我越来越不利,喜子等不着小舅的消息,终于走了。听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觉得对不起他,本想送他一个书包又没有赶上!想起七年的同窗就这样走了,我的眼泪不禁涌出了眼眶。紧接着,三娃子也走了。虽说他和我有点恩恩怨怨,可毕竟也是同窗,有他在,我就不感到心慌不觉得失落,可是现在……不过听说,他倒去了一个不错的地方。
三娃子刚走,张风莲就在街上骂开了:“这人家别人的娃现在都走了,就他娃还在她身边呢!别人都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把娃送到农村去了,她把娃还整天抱在怀怀儿,我就不信,你就在天外头住着呢!”奇*|*书^|^网“奶,你还是让我去吧,你没听张婆娘在街上骂呢。”“骂让她骂去,甭理她。”“那我咋办吗,学校也不来动员我,要不我到学校去看看?”“你现在跑到学校干啥去?学校就是让你上山下乡呢!原先上学的时候你不听我的话,早早让你把红卫兵当上你就不,咋样,现在按我的话来了吧,表现好的娃都参军招工了,一个也没见到农村去。”看来奶奶当初让我加入红卫兵还是有着先见之明的,可我总认为,红卫兵团员应该带头去农村,而且学校也一直是这么宣传的,可到头来怎么就……“人家平时表现好是给你看呢,到时候人家就不表现了!”想来也正如奶奶说的,李大军和张文庆平时在我们面前,不仅说得好听,做得也好看,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做的那些都微不足道:什么“敌人”的坦克来时他们率先冲上去,挖防空洞时他们比别人在下面呆的时间长,学工学农他们又是如何地走在前列,这些,能和今天的上山下乡相比吗?“人家平时表现好还不是为了今天!”奶奶的话振聋发聩!
事物总是相辅相成的,有付出必然有回报!既然张文庆和李大军平时在那些小的方面付出得很多,那么今天,在这个大的原则面前也应适当地放宽一些,这本是一个通用的法则!哎呀,这一点我怎么今天才悟出来了?看来三年的中学是白上了,甚至以前的十七年也全是发昏!由此奶奶的形象就在我的面前高大了起来,正如她所说的;“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听奶的话没错。你看你妈不听我的话去了个东北,你大舅不听我的话去了个青海,都好了么?”也是的,一个都没有好!于是,我决定,今后就依奶奶的言行来规范我的行为!
我不再被那些敲锣打鼓、胸前戴大红花的表面现象迷惑了,但是不去上山下乡我又能干什么呢?难道就这样在家里呆着,看着同学们三年后一个个地回城走上工作岗位吗?我还是感到茫然!“你舅说了,象你这情况可以免下,他正在给你办呢。”免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奶奶说不清,但顾名思义,就是免去了我上山下乡的那份义务了!那么,我是否就可以参加工作了呢?显然是不行的,原因还是那个法则:我没有象张文庆那样付出,自然也不会和他画上等号,那又是一种什么情形呢?总不会把我一个大活人扔在这里无人管吧?我实在是想不出!
学校没有来动员我,却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女教师,自称姓李,是学校免下办的。她对奶奶说:“你家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