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转身踏出巷口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心中的所有犹疑和不解顷刻之间一并被另一句话取代:
——只有我懂他的正义。
诸伏景光跪坐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硝烟味,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尽量低地俯下身,努力去听躺在草地上的闭着眼睛的金发青年的心跳声。
那道微弱的、轻缓的声音让他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松弛了一瞬,但他的心很快再次沉了下来,大雨都没能冲刷干净的鲜血混杂着雨水扩散开,他无法判断出准确的出血量,却也清楚这早已经远超常人所能承受的失血程度。
他不敢轻易挪动那人,向增援确认过位置和方向后,他匆忙脱下外套举在双眼紧闭的金发青年的头顶,试图为其遮挡这场仿佛没有止境的雨,纵使内心焦躁不安,纵使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强迫自己尽量放缓声线安慰道:
“救援队很快就到,你再坚持一会儿,把眼睛睁开,是我,能听到吗?你先把眼睛睁开,你——”
“雨……”
“什么?”诸伏景光把耳朵凑到那人脸侧,或许是因为风声和雨声的笼罩,又或许是焦急的心情,他不受控制地提高了音量:“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雨哗哗下着,雨声依旧,嘈杂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无限延长,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秒钟,诸伏景光的耳膜捕捉到了一道微不可闻的喃喃声:
“雨停了啊……”
跪坐在雨幕中的黑发青年愣住,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滑入湿透了的袖管,世间的喧嚣仿佛在一瞬之间被隔绝出这件外套架构出的晴天。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在越来越大的雨水的冲刷下,一块早已岌岌可危的碎片从布满裂纹的表盘上悄然掉落,露出掩藏于其中的微型定位芯片的一角。
*
如果让神津真司去评价自己,他大概会说自己是一个不纯粹的人。
习惯去想很多事,早已不局限于做一步想三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是个心思深沉的家伙。
那么,布一个局都需要做些什么?
让自己置于高地,以俯视视角去纵观全局,但又要让自己置身其中——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一枚棋子。
为了这个局中局他做了无数种预判,去预估和猜测每一个决策背后隐藏着的风险,又提前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险做好相应的应对措施。
而苏格兰威士忌是他局中唯一的变数,是他未曾去琢磨看透的局外人,却同时也是破局人。
考取警校,加入公安,成为卧底,进入组织,获取信任,面见首领,为血脉和仇恨做一个了断。
他的计划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条路上也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不是苏格兰威士忌的出现,他或许还要再过很久很久才能恢复记忆,才能将计划继续推进下去。
自父母相继过世后,神津真司会习惯性地去思考很多事情,但是他从未料到被物归原主的手表里会多了点东西。
比如,一枚微型定位芯片。
他天生是个乐衷于向前看的人,但是这种向前看在察觉到父母死因中暗藏的玄机后变得片面和偏执,他从坚定地向前看变成了不再考虑背后。
于是他考虑过很多东西,除了退路。
对他来说,死亡不是终点,失败和退却才是。
他从未为自己留过任何退路,但是有人悄无声息地为他铺了一条退路。
神津真司躺在病床上,随着呼吸,细小的水雾附着在氧气面罩的内|壁,病房内各类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不绝于耳,他微微侧过头,去看趴在床边浅眠的黑发青年。
他想,世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人?黑白分明得可怕,让灵魂都忍不住为之轻颤。
虽然他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却还是惊醒了身旁的人。
“你醒了啊。”那个人抬起头说。
神津真司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却也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那双仿佛闪着细碎光芒的蓝色眸子。
他已经看过很多次那双眸子,从他于病房里苏醒的那天起,那双眸子带来的宁静陪伴着他走过了很多段不分昼夜的时光。
他没问过那个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在那只表里装上定位芯片,没问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总是跑到这里来却什么都不说,也没问过对视时那人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事实上,自恢复意识以来,他还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计划完成后的空虚感和割裂感席卷而来,他的心情并不欢愉,也不沉重,只余下了一片荒凉。
他已经不再是他,时间会改变更多东西,不止是外貌、年龄和阅历,还有使命、信念、底线、立场、原则……神津真司还从未想过,如果他活下来,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生活。
他看着那双蓝眸,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还可以有未来。
神津真司沉默了许久,久到时间的流速变得模糊,久到看不到的天边泛起鱼白肚,久到病房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晨光,久到诸伏景光以为今天也会如同过去的三十三天一般是个无言的日子,久到他一如既往地起身准备去找医生询问那人的病况时,他才终于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嗯。”
诸伏景光动作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慢半拍地转过身,再次与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对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