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军找到蔡老六的时候,蔡老六和十几个混混蹲在马路牙子上扯淡,身后是他开的一家台球厅。秋日的阳光洒在街上,也洒在女人的屁股上,蔡老六的目光在年轻女人不同的屁股上来回踅摸,视野里闯进一个人,一个比萧南他更不愿见到的人。冷军面无表情,风衣披出一身威风。
“起来。”冷军已站到面前,手插在衣兜里,硬硬地硌起一块。十几个混混望望蔡老六,望望冷军,蔡老六站起身不敢乱动,冷军凶猛的目光逼得他两脚发软。
“走。”枪管隔着衣兜顶在蔡老六腰上。蔡老六感觉出顶着他的是一把枪,没有人会怀疑冷军敢不敢杀人,蔡老六更不会怀疑,他只能跟着走。
一座装置变电设施的天井,四堵墙围出逼仄的空间。地上荒草杂树丛生,癞蛤蟆笨拙爬动,巨大的变压器发出嗡嗡的声音。
“萧南在哪?”
“我没见过他。”
冷军一脚踩在蔡老六腿窝上,蔡老六扑通跪地,冷军一把薅住蔡老六头发,枪管猛然插进仰面朝天的蔡老六嘴里,蔡老六门牙磕断,被噎得直翻白眼。
“我今天心情不好,萧南在哪!?”
蔡老六脸涨得黑紫,脖子上青筋暴起,头使劲地点。枪管离嘴,蔡老六剧烈呕吐。
蔡老六被绑在电线杆上,衣服塞嘴,一双牛眼里都是恐惧。
“办完事,我会来放了你,如果我回不来,只能算你倒霉。”冷军说。
蔡老六给萧南找的地方在一片杂乱的民房中,人口密集,巷子纵横交错,不适合抓捕。冷军安静地在后窗边站了很久,手在衣兜里握着,兜里手枪机头大张。确定里边没人后,冷军用刀挑起插销,轻轻翻入,敏捷得像一只猫。阳光穿过明瓦,一束光柱斜过黑暗的老屋,俩个地铺上被子翻着,几个喝了一半的酒瓶散落在铺头。冷军拎把椅子,对门而坐,张着机头的手枪放在腿上,冷军猛灌一口酒,很辣。
冷军在老屋静静等待的时候,萧南和杨阳出现在市电影院门口。他们当然不是来看电影,他们看的是电影院门口的小摊子。小木架里夹着各种烟盒,木架边的小煤炉上煨着茶叶蛋,后边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神情木讷的老人,是萧南的母亲。
萧南打过电话给王露,王露在一家小报社上班。电话拨通,王露说:“您好,哪位?”萧南沉默。这世上很多事情不好解释,王露瞬间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萧南,她的嘴唇抑止不住地轻微抖动,呼吸沉重。
“是我,你听我说,不要说话。”
电话这边王露咬着嘴唇使劲点头,她忘记萧南没在面前。
“我很好,不要担心,我回过家,我妈不在,她在哪?”
“好的,好!我们会按你的意见修改。”王露身边有同事走过。
“妈在市电影院门口,你在哪?我要见你。”王露压低声音,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我会找你。”电话挂断。
这两年萧南母亲老了很多,萧南父亲死后,萧南成了她全部的希望。萧南出事后,公安局三天两头找她问话,街坊邻居指指戳戳,老人心如死灰。拉不动开水车后,老人做一辆小推车,一板香烟,一锅茶叶蛋,推遍大街小巷,推日落西山,推到夜深露重。直到被狗咬伤腿,老人连小推车也推不动了,电影院门口就多出了一个卖茶叶蛋的老人。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纠察队,也就是现在城管的前身。用这座城市方言念“纠察”两字,和“狗插”同音,南方说“狗插的”和北方说“狗日的”是一个意思。百姓们管纠察队叫“狗插队”。
先是两个穿制服的纠察队员站在摊子前,几分钟后开来辆小货车,后斗上堆着小三轮车、折断的秤杆,水果……几个队员如狼似虎,拎着香烟煤炉就往车上抬,茶叶蛋散落一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臂阻拦,被一把推翻在地,老人抱住推她队员的腿,想保护她一点可怜的财产。“放手!”纠察队员的语气像极鱼肉百姓的国民党兵痞。队员抬腿要踢,枪声响起,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一张脸,转瞬碎成了四处飞溅的烂西瓜。枪声撼动大地,电影院前血染黄沙。公安局倾巢出动,一天内两起枪案,满城皆兵。
萧南杨阳衣领遮面,低着头疾步往老屋走去。他们本该马上离开这座城市,街上警笛呼啸,道路很快会被封锁。老屋里藏着子弹,萧南必须回去拿。冷军喝得两眼猩红,黑洞洞的枪口等着他们。
进门前萧南一把拖住杨阳,仔细看他夹在门缝里的纸片,没有动过的痕迹。冷军坐得腰杆笔直,手臂平举,等待一声门响。
门吱呀一声推开,明瓦上透下的光束,斜打在冷军身上,冷军就像黑暗舞台上唯一的舞者,光束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出坚硬的阴影。杨阳嗅到了死神的气息,肌肉瞬间僵硬,他不能躲避,杨阳身后就是萧南。枪声响起,杨阳胸部中弹,身体一顿。枪响瞬间,萧南猛地箍住杨阳往侧边翻倒。枪口移转,第二颗子弹尖利地撕裂空气,钻进萧南腿部。萧南抬手,五连发猎枪迸出火光,冷军一个翻滚,椅子被两枪击得粉碎。冷军还未完全站起,萧南已经飞身扑上,双方枪口直指对方脑门,枪声再响,子弹擦着对手耳边掠过,俩人已完全贴近。双方疾速握住对方枪管,两双眼近距离撞出火星,俩人转着圈同时开火,枪管都被拉偏,一人射出两发子弹,墙被洞穿四个窟窿,四道光线纵横交错。萧南一个侧肘砸在冷军脸上,冷军一脚正踩在萧南腹部,俩人闷哼一声同时松手,没有制约的两支枪管互顶对手额头,屋里尘土飘飘,世界一片安静。萧南冲着冷军邪性地一笑,冷军唇角紧绷,双方瞳孔猛然收缩,扳机同时扣下。撞针发出两声清脆声响,两支枪里已没有子弹。冷军抽刀,萧南抽刀,萧南的刀划着寒光迎头劈下,冷军不躲,藏刀带着风声捅向萧南心口,萧南改劈为挡,藏刀当啷一声被架偏,俩人左手同时发力,枪托砸在对手头上,双方翻身后退三步,血顺着俩人的脸,滴滴滑落,有清脆的声响。街外数辆警车呼啸而来,警笛声由远至近。
“看来今天是分不出结果了。”萧南盯着冷军说。
“以后再动我兄弟,你会很后悔!”冷军说。
“你是个爷们,可惜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萧南望一眼血泊中生死未卜的杨阳:“这事算了吧。”
“这事算不了!”
“好,我会再找你。”
“我等你。”
武警踹开房门的时候,屋里只剩杨阳和满地斑斑血迹,墙上的弹孔漏进光线。萧南没有带走杨阳,如果带他走,杨阳只会死得更快。骆子建和纠察队员,都是萧南开的枪。萧南想,杨阳如果能活下来,顶多被关几年,不会有大事。
国庆节全城枪声轰鸣,市府震惊,可百姓不这样看,坊间井巷传得沸沸扬。萧南俨然成为比当初的“二王”更为牛比的枪手。国庆节枪击事件,也造成了全城混混大逃亡,走得及时的跑了,走慢一步的一网装进局里慢慢说。拘留所、看守所人满为患,这是继83年严打以来,第二次关押高峰。为了争取立功表现,小混混纷纷点水,一大批案件,也因此次大搜捕而尘埃落定。火车站、汽车站、每个出城的路口,都布满公安和背着微冲的武警,市委指示――罪犯有过侦察兵经历,携有枪支,为极度危险人物,一旦发现可现场击毙。萧南恍如人间蒸发,本市及附近县市都没有发现踪迹。萧南并没有走,有时候逃亡就像被狗群追,你愈是跑,狗越是追。萧南藏在地委一栋堆放杂物的小楼里,地区最高级别官员每日在他眼前出出进进,谁知道他们天天开会讨论的杀人犯就藏在几十米外静静舔舐着伤口。
从老屋逃出来的时候,萧南用力扎紧伤伤腿,不让地面留下血迹,这时候任何一点疏忽都会致命。夜雾渐渐弥漫了城市,给萧南带来生机,穿过几条弄堂萧南爬进一辆没有熄火的小货车,司机走开买烟,这也是警犬停下的位置。货车驶入城市另一头,在一片杂乱的民房中萧南跳车,翻进一座没有灯光的小院。部队培养了一名优秀的侦察兵,也培养了一名生存力超强的罪犯。在厨房萧南挖出了腿里的弹头,刀锋浇上辣酒烧过,弹壳里的火药洒进伤口,噗嗤一声火光闪起,空气里混杂火药和皮肉的焦臭味,一截木棒牙印深陷。萧南躺靠在墙边,面无血色,辣酒灌进喉里,如簇簇火苗灼烧。昨日表彰大会上的战斗英雄,今天是危害人民安全的通缉犯,萧南摇摇头,屋外秋风瑟瑟,黄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