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谓的冷宫,倒不是专门安置不受宠的后妃所用。丹城皇宫本是前朝故宫,后赵皇室立国以来也没有很多银钱将之全部修缮,位置不大好的几个宫苑只粗略打理了一番,用来堆放杂物或是安置地位低下的宫奴宫婢,不少年老的太监也在这里居住。
小宫女钻进一间屋舍,谢青鹤就跟在她身后,大大方方地站在窗边偷看。
小宫女丝毫没察觉不妥,进门之后三两下就脱了衣裳,原本娇小的身躯竟然霍地舒展开,摇身一变就成了个削瘦的男子模样,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低等宫侍的灰袍,穿戴整齐之后,小宫女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年轻宫侍。
在他出门之前,谢青鹤往后一步,蹲在了檐下的悬梁之上。
这宫侍又匆匆忙忙地往外跑,离开冷宫之后,一路往北,居然畅通无阻地钻进了后宫。
——韩琳府上是个筛子,皇宫也不遑多让,起码也得是个笊篱。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跟着宫侍,一路奔进了悬着长乐宫牌匾的宫室,宫中大宫女小太监都认识这个看着貌不惊人的宫侍,见面也不阻拦询问他,直接把他往宫中主殿请。这宫里人多,且有不少宫奴都有武功弟子,谢青鹤稍微仔细了些,才波澜不惊地潜入了主殿之中。
这里是邓太后的宫室。
幼帝生母早逝,名义上是交给了田贵太妃抚养,田贵太妃的娘家就是河阳党人。
邓太后是先帝母家南宫家的姻亲,以先帝皇后之尊晋位太后。邓太后一直都很低调,南宫家失势之后,邓太后更是深居简出,关上门过日子,从来不插嘴前廷后宫任何事务。
虽说失势没地位,宫室倒依然是皇太后的规格,很是宽大。
谢青鹤仗着自己耳力绝佳,潜入宫室之后,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角落藏身,刚好就在屏风后边的茶席边坐下。桌上有点心,有果子,居然还有煮好装壶的青叶汤,谢青鹤也就不客气了。
“说好了在京中制造混乱,怎么会把祸水牵扯到宫中来了?”邓太后带了丝急惶。
宫侍开口就是很正常的男子口音:“我正要问你!是你说寒江剑派的冼真人已经回山,不再过问京城之事!这等切要之事,你岂能哄骗我!”
邓太后吃惊地说:“你是说,这个雷是冼姑姑炸下来的?”
“她既然还在京城,迟早要来寻我。你必要替我周旋。另外,你得给我一个身份,我马上回北地去!我师门祖上与寒江剑派有约,寒江剑派封山不出,我寺中弟子亦不准入世。我马上要走!”宫侍霸道的口吻中明显有着恐惧,以至于夹带了几分愤怒。
“给你身份倒也简单。只是你这话让我听不明白,冼姑姑既然入世找你的麻烦,难道不算入世?只准她入世,不准你入世?”邓太后问。
宫侍没好气地说:“岂不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家如今说是封山,个个都乔装身份往山下跑。她破戒背约了,谁敢管她?我破解背约了,她就敢管我!打不过有甚办法!”
谢青鹤咽了一口椒糖酥,喝了一口青叶汤,勉强忍住笑。
邓太后又磨蹭了一会儿,说:“你若走了,谁来助我?”
宫侍呼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说:“要么,你跟我去北地吧。南朝局势混乱,你在此空守着一个太后的名位,也不曾有人真正在乎你,尊重你。帝母无尊,不如与我去北地,我将你尊为佛母,北朝皇帝也要恭恭敬敬对你礼拜……”
谢青鹤听得颇为玄奇。邓太后与这位出身寺的宫侍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能被尊为佛母?
邓太后却极其厌恶地说:“骑马人粗莽卑贱,风俗下流,岂可奉我?”
宫侍停了片刻,才说:“你嫌弃我身怀污血,又要利用我,驱使我。人母生子,多有艰难。我感念你当初不杀之恩,感念你十月怀胎将我诞下……”
邓太后怒道:“住口!住口!不许再说此脏事!”
宫侍哑然失笑,语带苍凉:“连此恩养之事,在太后眼里,也是肮脏得不能见人么?”
谢青鹤默默咽了一口茶。
他没有即刻下手擒拿宫侍,就是想知道背后是否有人与他勾结。
哪晓得悄默默钻进来听了一耳朵,居然听见了母子决裂的现场,冼花雨祖师也算是威名远播,光是一道天罚雷火就把宫侍吓得要逃回北地,与邓太后母子二人当场反目。
邓太后怒道:“你不要与我东拉西扯!你若害怕冼姑姑,马上就滚!我就是死在丹城,也不要你来管,不要你来哭!再与我提去北地之事,我……我这就打杀了你!”
“阿娘若不是我的阿娘,敢这么训斥我么?阿娘手无缚鸡之力,敢说打杀了我?”宫侍反问。
显然生育宫侍的往事对邓太后是个极大的刺激,她完全不能听人提及此事,宫侍一次次刺激她,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抓起手边的紫金如意掷向宫侍头脸,骂道:“我就知道,你是来克我的,你身上流着骑马人的脏血,你是骑马人的野种……你那屠夫畜生爹欺辱我,你也欺辱我……”
宫侍端端正正坐着,脑袋被砸破一道口子,也只是冷笑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