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高齐的红颜知己,程亦风又看了这女子一眼,明眸善睐,两靥生花,果然是个难得美人。不过,在自己的心目之中,任何国色天香也比不上素颜的符雅淡然一笑。他便只和这女子点了点他,算是招呼。高齐则是颇为自己的红颜知己骄傲的,亲自领她来和程亦风见礼,介绍说,她的名字叫做柳菲菲,在群芳楼挂牌,弹得一手好琵琶,也会作诗填词,更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儿,绝非一般风尘女子所能及。菲菲在程亦风面前深深万福,沉静腼腆,也果然没有一丝妖媚之态。
不时,酒菜便摆放了上来。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聚一堂,心情就特别畅快。菲菲还拿出琵琶来,即席演奏一曲,果真琮琮犹如珠玉撞击,连宫廷的乐师也能比下去。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一发好了,又行起令来,觥筹交错热闹无比,输了的人有的吟诗,有的做对,还有的以筷子敲碗引吭高歌,屋内欢乐的气氛仿佛连外面的严寒的能驱走,要让春天提前到来。
程亦风不胜酒力,未到二更时分就已经微醺了,起告更衣,到花园走动走动。臧天任家的花园并不大,而且都让勤俭持家的臧夫人种上了蔬菜,以补贴家用,是以园中没有高低的花木,而是平平整整的菜地,夜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显得园角的一个晾晒干菜的小塔楼格外的醒目。寻着那屋檐下一盏飘摇的灯,程亦风爬上了小小的两层塔楼——未曾想到,这样的小楼竟然能将附近的区域尽收眼底。那一幅一幅黑色的屋顶,下面透出一小圈一笑圈黄色的光晕,安静得好像在沉睡,但偏偏下面有着对新一年的期盼。
安居乐业就是如此的简单,程亦风猛然眼眶一阵发热,倘若从今尔后天下皆能如此,那该多好?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争权夺利,没有贪污,没有苛捐杂税……仁君忠臣、慈父孝子,恩爱夫妻、天真童子……如能有这样的一个世界,那该多好!今日欢聚在臧家的好友们,无疑都是为这这样的一个目标在奋斗,而这小小的宅院之外,朝廷里的百官中有多少是像这样的人?有多少是指为了自己的名利?他们为什么看不见这样一个美好的未来比眼前的蝇头小利都重要?
心中无限感慨,他不禁遍拍阑干,叹道:“贤人知己分,身尊道何高。今非无长才,哀哀自煎熬。东人带短剑,西人携长刀。南人袖里箭,北人手中铰。田间与地头,鲜血染蓬蒿。嗟呼,岂不知攘攘天下万千事,当务之本在谷稻?纵然利禄多如毛,稼穑不兴也徒劳。呜呼,我叹苍生苦,稻麦无人问,桑麻不可救。举首问青天,何处觅舜尧?”
“好,太好了!”地下一阵鼓掌之声,公孙天成笑嘻嘻从阴影里转出来,“大人可真是好雅兴,半夜三更在墙头吟诗,也不怕吓着左邻右舍?”
程亦风一愕,赧然道:“一时感触,信口吟来,并没有推敲字句,莫非我的声音很大?叫先生见笑了。”
公孙天成呵呵笑着,也登上塔楼,眺望守岁的城市:“记得之前大人曾经来这里给特别穷困的人家送过救济银子,见他们的房子特别破旧,还动手帮他们修葺。这会儿黑沉沉的,倒辨不出来是哪几户。”
“可不。”程亦风也眯着眼睛,外面只有一片静谧,“其实他们的房子修理好了,或者白天也看不出分别来呢。”
“正是。”公孙天成道,“修房子是这个道理,补天也是一样的——大人在这里叹‘舜尧’,真能从天上掉下‘舜尧’来,古今也就没有乱世了。”
“我那是为了压‘萧’字韵,胡乱凑的。”程亦风道,“当今太子也可算是一位明君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太子是明君,但下面打大臣却不是‘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是不是?”
“先生见笑了。”程亦风道,“晚生不觉偷了杜工部的诗,被一眼识破,实在无地自容。”
“大人不是无地自容,”公孙天成道,“听大人诗里的意思,是在朝廷中感觉无处容身,是不是?老朽最近有些私事常常不在家中,未能及时替大人排忧解难。听说袁哲霖又开始兴风作浪了,是也不是?”
“也不算吧。”程亦风道,因将竣熙下令彻查违纪,哲霖向自己表态、将武官逸闻交给自己,以及后来各种经过一一说了,直讲到今天张氏状告司马勤为止。“可能是我自己多心而已,袁大人并没有做什么不利社稷之事。”
公孙天成靠着阑干,垂头思考:“多心总比缺心眼儿好。大人对袁哲霖这个人存有戒心是对的。不过行事的方式就……不太聪明。”他抚摸着栏杆,微弱的灯光下,枯瘦的手指好像想要扣进腐木中去一般:“比如那个记满了官员各种罪行的册子,若我是大人,我就绝对不会拿。大人请想,本来只有袁哲霖手里才有这些罪证把柄,如今你也有一份。倘若随便有什么人参了这手札里的官员,袁哲霖倒打一耙,大人要如何?”
程亦风愣了愣,当时倒没有想到这一条。现在总不能把这手札送回去。哪怕烧掉也无济于事。“揭发贪官这个任务,殿下言明是交给袁大人来办的,”程亦风沉吟道,“以往我也不曾弹劾过什么人。就算他当真想诬陷于我,也不会有人相信——至少太子殿下就不会相信。我有何惧?”
“就算是这样吧。”公孙天成道,“那么张氏状告司马勤,大人又为何要插手?本来司马非和冷千山党争,大人已经常常被殃及,此次大人不依照规矩让刑部立刻将司马勤招回调查,反而由着袁哲霖抽起状纸,关押张氏,还跟着他一起去探望张氏——将来事情闹出来,大人难道不怕担上和司马非勾结以权谋私制造冤狱的罪名?”
程亦风一怔——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
“大人大约是担心司马勤的事会引发北境将领的争执。”公孙天成道,“但岂不知‘欲盖弥彰’?本来是一片好意要避免无谓的纷争,可这样一旦被有心人揭发出来,大人就难以脱身了。而且,就此刻老朽看来,这不是‘一旦’的问题,而是袁哲霖精心策划的又一个阴谋。他大约老早就知道司马勤有这样一个污点,就特特要为其出头,将冯春岩拉下马,将司马勤推上镇海水师教头之位。”
“这……”程亦风心中一震,耳畔响起了那夜朦胧中符雅说的话——“大人用这些人办事,就好埋在自己身边埋了许多炸药,引信交到了袁大人的手里。几时点火,都由着他,那就危险了。”
他不禁一阵胆寒。还有点儿不愿相信:“那本名册中并没有司马参将的名字,而且,冯春岩确实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是被刑部定罪的,司马参将则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补了镇海水师的缺……这其中,袁大人并没有插手。”
公孙天成摇摇头:“唉,大人该多心的时候却不多心——请想,如果袁哲霖他亲自插手,他的企图岂不就路人皆知了?那本名册是他整理的,写什么不写什么,还不都由着他?冯春岩是刑部处理的没错,但是所有罪证都是袁哲霖提供的。有了这些罪证,袁哲霖还需要亲自出手吗?他明白得很,越是躲在幕后就越是安全——所有抛头露面的事,他都让大人来代劳了。至后来在兵部震慑董鹏枭等人,他更是以大人‘支持者’的姿态出现的。大人不知不觉成了他的挡箭牌,你还没觉察吗?”
这样说来,也果然是有道理的,程亦风怔怔。
公孙天成继续说下去:“这个张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就到了京城。如果不是袁哲霖唆使的,那就是他叫人假扮的。如今还住在疾风堂里,大人且看着吧,不出几天,张氏就要出事。这案子就要闹出来。”
“出事?出什么事?”
“那还不是袁哲霖决定?”公孙天成道,“或者是从疾风堂里跑了出来,寻死觅活要冲刑部申冤,或者是神神秘秘被‘司马勤杀人灭口’……总之这事情不会简单。”
程亦风仔细回忆下午见到张氏的情形,如果真如公孙天成所说,他实在是越想越心寒。“那么现在该怎样?如果我立刻将那张状纸送还到刑部去,让这事公事公办,是否还可以补救?”
“可是大人手里并没有状纸。”公孙天成道,“其实,袁哲霖告诉大人这状纸是他从刑部抽回的,到底这状纸有没有递到刑部去,又或者是以谁的名义抽回的,我们都一无所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今敌暗我明,实在难以应对。倘若大人直接去刑部告发司马勤,或者也正中袁哲霖下怀也说不定。”
“那就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程亦风道,“正如先生之前所教导的,既然揣测不出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如干脆做自己该做的事,等他发难再做应对。”
“不。”公孙天成摇头,“这次他的企图已经猜得不离十了。只不过还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而已。这也不打紧。他算计一步,我们算计十步,赶到他前头去,必定能将他一次击垮。”
“算计十步?”论到心机,程亦风一窍不通。
公孙天成便阴阴地一笑,让他附耳过来,详细的说了一番。
“不,这不行!”程亦风变了颜色,连连摇头,“这不是要拿几十个官员去陪葬?慢说袁大人还没有做出有害社稷的事,便真做了,也是他一人之过,怎能将其他的官员也赔进去?这我决不能答应。”
“若他没有心怀不轨,这些官员怎么会陪葬呢?”公孙天成道,“再说,大人依照我的计策,就算朝里烧起冲天大火,到最后也还是能扑灭,如果是无辜被殃及的,一定不会有什么大损害。只有那些玩火的、企图用火烧人的,才会自作自受。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细细想来,仿佛是如此的道理,然而还是不放心:“先生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人是被袁哲霖一步一步引到这条路上来的。或者不如说,自从老朽追随大人,大人就总是一次次拖延着,直到被对头逼上绝路,再从绝处求生。若大人早些反击,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大人须得知道,不是每一次到了绝处都能逢生的。虽然大人是一心想要为民造福,不愿浪费时间在勾心斗角之上。可是大人也要知道,宦海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浪头打沉,那样,再有多少雄心壮志也难以实现了。文正公就是个好例子。”
不错。程亦风想,从遇到公孙天成之前的落雁谷,到结实公孙天成的鹿鸣山,到后来的大青河,和贡院事件,次次他都处于被动,都是差点儿就要全军覆没。古语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道理他是明白的,只是事到临头,决策并不是那么容易。“我且想想,且想想。”他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