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官道:“妾身姓傅,贵主喊我芸娘便是。”
墨鸾暗自仔细打量这女官服制符令,认出她正是方才入宫时司职接引的尚宫,忙道:“原来是傅尚宫。我不识礼数,叫尚宫见笑。”
傅芸娘略打量了她片刻,也没有再客套,反而问道:“贵主方才……可是与什么人在说话么?”
“没……没有……”墨鸾心尖一抖,“或许是……我方才见湖边的燕子可爱,与它们说话呢。”她本想推辞许是傅芸娘看错,转念却又觉得似乎不敬,匆忙改了口。
傅芸娘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旁的,只领了墨鸾回庆慈殿去不提。
从今往后,万事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皇城外,神都里,白府上。
白弈正轻靠在书斋门旁,里头案前,大司马白尚正埋头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问道:“你怎还不回凤阳去?”
白弈道:“儿子跟着爷娘多尽两日孝道不好么?”
白尚道:“你要尽孝,不若早些与公主生个孩子。咱们白家也就只有你了。”
父亲提起婉仪,又说这个。白弈心中陡然一烦,不禁冷笑:“不是还有一个么?还是我忘了你根本不在乎。”
刹那,白尚手中笔一顿,僵了许久,缓缓搁在砚台旁。他抬头看了一眼靠在门畔的儿子,静道:“多少年了。这一口气,你还打算堵到何时?”
白弈却微笑。“儿子不敢与阿爷赌气。但——”他眸色陡然锋利,冷道,“阿爷如何做事不代表我也必须这么做,我有我的步调,阿爷能否不要横加干涉?”
他暗指的,自是眼前,婉仪将阿鸾推进宫中,父亲明知此事却故意下令将他蒙在鼓里。他自然知道,父亲此举,一来是想反将太后一军,阿鸾是姜宓公主的女儿,容貌上与姜宓公主七八成的相似,摆在内廷,刺得却是太后心头肉,何况线的另一端总还握在白氏掌中,这人质究竟是谁的,尚难定夺;再来,父亲是怕他与阿鸾相处的久了,愈发难分难舍,故而有意将阿鸾推开去的。若置身事外,他亦不能否认父亲走了一步好棋,但这一步,却要叫阿鸾多吃多少苦头。他心中窝火,故而说话带刺,毕竟是亲父子俩,比之外人,更无顾忌。
白尚闻言摇头苦笑。“我还真希望你什么都不用我管了。”他重新执笔,又埋头去写那一副字,一面无奈叹道:“你这个脾性。二十几年都拧不过来。”
你倒说说要将我拧成什么模样才顺心满意?白弈心中愈发潮冷,正欲待开口,忽然,却听屋外园中一阵人声。他立时紧醒收敛,连神情也变了,眨眼便是和煦笑容。果然,不到半刻,便瞧见汉王李乾风风火火跑近前来。
“表哥!表哥!”李乾还未进门人已先喊了起来,刚踏进半步,瞧见白尚,吓了一跳,忙行礼道:“姨丈好。怎么……怎么姨丈没上职去……?”
白尚和蔼笑应:“圣上英明,天下太平,老臣乐得赋闲,写写字画。殿下急匆匆来,可是有事?”
“唔……”李乾迟疑片刻,支吾道:“其实也没什么,恰巧有空,来看看姨丈和表哥。”
白尚也不追究,只叫白弈陪李乾庭院中四下走走。白弈会意,立刻便领李乾出院中去。
才一走远,李乾一把拽住白弈道:“表哥你可不义气!你明知道……还——”他打哑谜一般,话说了半截,气鼓鼓望着白弈。
白弈见状笑叹:“大王玩够了早些收心罢,你这样,德妃主可——”
“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李乾打断他,一双眼一本正经的乌黑明亮,“我来就是想找你说这个,你跟姨母说说吧,别和我母妃搅和在一起瞎操心了。”提及自己的母亲,他忽然又负气起来。
“好。”白弈微笑,“但你得多替我照顾些阿鸾。内庭重地,不是我这种外臣随意进出的。”
“哎?你们先把她弄进去,害我出一身冷汗,现在又要我照看她……我怎么觉得我亏了呢?”李乾单手托腮,拧眉思道:“不行,再加个条件——表哥,你应承我,可不能欺负我十二妹呢。”说着,他咧嘴笑起来,单纯而轻快。
怕是要求她别“欺负”我才好。白弈心中冷道,面上却依旧笑得和暖,应道:“我怎会欺负贵主?”
“那怎没见你带她回来?”李乾忽然问,“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凤阳?”
瞬间,白弈眸光陡寒。他不动声色微静半刻,道:“她过两日就回了。路途辛劳,不想要她跟着赶路。”
“那好。成交。”李乾握拳捶在另一手掌心,展眉开怀,“事儿说完了,我可就先走了。”他摆摆手,转身便走,俨然急不可耐。
白弈静看他一溜烟跑了,也不挽留,只是心中暗自斟酌。这小亲王如此的个性,自是打小给宠出来的。李乾大概从没什么身为皇子亲王的自觉,更不谈皇权大宝,只是,旁人未必也会同他一样。无论是德妃,还是父亲,甚至其它皇子朝臣们。他唤来家将艮乙,问道:“查出端倪了么?那个姓陆的乐伎。”
艮乙道:“光化二年那件旧案公子还记得么。据传说,当时乐府司令丞陆洍之妻正身怀有孕,临刑前难产母子皆死在大牢里了。”他顿了一顿,又接道:“陆洍的妻子是个蓝眼睛的胡姬。”
白弈略一惊,当即令道:“你快去跟紧了汉王殿下,但有异动,立刻回报。”
艮乙领命,即刻追着李乾而去,转眼消逝无踪。
穿过朱雀大街,楼阁渐渐秀气起来,不再是达官显贵们的高门深宅。
李乾喊了驾车仆子在一家大院落前停下,才下车,已听得院内声声唱婉,他不自禁微笑,两三步跨进门去,入了院,反而愈走愈缓。
院中水榭里,一袭绿衣水袖的女子腰柔如柳,婀娜而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
她唱得凄凉婉转,声声慢里又有激烈隐埋,水袖舞得猎猎。
李乾从旁听着看着,暗自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