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眼看着,心知不可强留,回首又瞧见席畔女子与阿宝巧笑和乐,唯有惆怅叹惋。
那月下斑驳疏影,在宫灯花火的金红光晕中愈发朦胧摇曳。
李宏席地倚于花树荫下,静看着千树灯火簇拥下高高的灯轮,一坛陈酿,两只酒觞,自斟,对饮,无言胜却千言。
他不喜欢这种筵席。愈是热闹欢庆,愈显冷落清戚,谁能知那一张张笑靥之下,觥筹委蛇之后,又是怎样光景。从前还有阿俏陪他,如今谁也没有,他身边是空的。
他温柔聪慧的阿俏,早已飞作天上仙,纵有再多牵挂不舍,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过简单二字,说起容易,做来何其难。
“是我牵累了凌广兄。如今,怕是连你也要负了。阿俏呵阿俏,你大概已经怨怪我了?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回来相见。”他执玉觞苦笑,琼浆入口,亦苦涩无边。
忽然,眸光微散,却瞥见灯火辉映、月光淡撒下踟蹰不前的娉影。
阿俏?
不是。那只是个初出落成的小女儿。不是他的阿俏来。
“让贵主见笑了。”李宏搁下酒觞,整理衣衫要起身施礼,几分醺然,步伐微乱,不防一个踉跄。
墨鸾抱着貂子披风,正犹豫是否上前,忽而见他起身却要跌倒,下意识慌忙去扶。
瞬间,宛若相拥。
男子灼烈的气息,酒香馥郁夹杂,浸染着滚烫体温,扑面袭来。墨鸾心惊微颤,欲要推开又不能,一时,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撑住树干稳了下来。“失礼。请贵主恕罪。”他倚树缓缓坐下,半仰着面看墨鸾,歉意倾泻。
“太子殿下让我来请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鸾轻声道。
“他刻意编派你来寻我的。”李宏浅笑。
墨鸾闻之略惊,旋即又尴尬起来,低了头,静立一旁。
李宏怅然笑道:“如今连他也来撮合,再拖沓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有些话原本也就该我来说。”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鸾片刻,才缓声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贵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鳏居,本不该存此妄念,但阿宝渐渐知事了,我独自带他也常有心力不济。贵主娴淑温婉,小王早已钦慕,阿宝对贵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贵主不弃,小王当择良日,登门拜谒令贤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缓缓道来,犹如陈酿静酌。墨鸾听在心上,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再不能允他说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断他,伫立在树影中,颔首,神色模糊不见。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声来。“大概真是醉了。说些疯话。”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他忽然如是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但是,人浮于世,又有几个能得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极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否则,你与我,又何必还在这里,又哪里还会在这里。”
他忽然竟如将心腹也剖开来一般,墨鸾呆怔,良久还神,不禁苦笑。“大王宽心罢。”她轻道,“我喜爱世子,并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应承大王的,也只是‘尽人事’三字,至于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贵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轻颤,唇角溢出温润笑意来。“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谢。”他笑语,话音未落,眼已阖了起来,竟如沉眠梦呓。
墨鸾静待良久,见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宏那张阖目睡颜仍浸着几分酒韵,精致风流。他是如此卓绝的男人,温文尔雅,气宇不凡。若换作其他女子,大概断然不能拒绝了他罢。她见过他的温柔、体贴、和暖……每一样都恰到好处,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这样孤独、寒冷甚至几近绝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个人,有个宽厚怀抱,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带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欲则刚,她其实是如此地想爱,渴望被爱。这样脆弱的时刻,偏偏他与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听见心跳,而那个人却那样遥远,远如遗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将披风小心盖上,转身走掉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遗落身后的那双眼忽然睁开时,映入瞳中的灯火,分明明净清澈。
扑面而来的气息令裴远由不得一窒。少年时灰色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激得胃中一阵痉挛。那是牢狱的味道,充满了**与死亡。眉心突跳着,阵阵发疼,他摁着头,仔细理了理思绪。
他本以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余地,却不料对方手腕之狠厉远在他想象之上。两道巡察御史的官威震慑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刚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袭击,再醒来,便是身陷囹圄。
狱室光线昏暗,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影倒卧。裴远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问,冷不防一阵脚步声来,迫得他顿了下来。他寻声望去,逆着那一缕混浊白光,果然见两个脚蹬深靴身着官袍之人踱来。
来得,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
那徐思侑隔着狱栏看裴远片刻,拈须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还习惯?”
裴远抬眼一看徐思侑,反问:“粮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问问自己的处境?”
裴远闻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侍君,同朝食禄,一要对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对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对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济,也该铭记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职,怎么偏要行此愚昧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