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声音沉闷,视觉模糊,听觉封闭,整个人变成了真空的箱子,那声音分明就在箱子里。恍惚陷在万里黄沙,茫茫流沙要将自己吞噬。强光照耀,万籁俱寂,她躺倒在流沙,逐渐沙化。
黄书记终于移步,上帝!
韩绮梅摸索着走到初二(3)班教室的门口。黄书记忽然回头要说什么。
算了吧,我快死了。她在心里虚弱地喊。
“黄书记的话,我听了……受益不浅,我……会……认真……考虑的。”她用最后的意识应付。共产党员临到牺牲总有话说。
黄书记终于走了。
她晃进教室,努力避免脚步的踉跄,极力辨认一个座位,扑倒在座位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清醒。树木葱郁,天空蔚蓝,重回人间。脸上手上尽是细密的汗珠,背上腋下一阵凉气。虚汗把贴身的衣服湿透。
她在一场兵荒马乱之中耗尽力量,元气大伤。缓慢抬头,与一个人近距离的四目相对。君未在她的对面,单腿跪在板凳,双手撑着桌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
一瞬间天地变色,力量消失,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更奇异一点,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回答你的询问。韩绮梅苍白着脸笑了,没事,可能是受了凉。
愉快的笑意像阳光洒在来不及褪去的冰雪上。
一句“你没事吧”,和他怔怔的模样,让她觉有阳光追赶,温暖得无以言表。再往深处想,四个字的问句简直是一个魔咒,从第一次到现在,每次都让她神思恍惚荡气回肠,这个人,每次就如此如此的巧,在错综的人流,在时光的轮回,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来到她的面前,看好她,然后怔怔地问一句“你没事吧”。
他为何只是“过从窗下”,终不能在身边?韩绮梅一阵茫然。
韩绮梅起身要走,田君未紧张地喊,别动,等等。然后飞速离开教室。
不知他要干什么,她等了一会,飘浮着步子下楼,见田君未急急上楼,十分小心地握一个玻璃杯。
“叫你等等,怎么下来呢?肯定是低血糖,快把这糖水喝掉。”
袅袅飘忽的热气,透明玻璃杯,轻蹙的眉毛,担忧的眼神,这是人间多么美好的景致。韩绮梅想伸出手却感不堪重负,她无声地从他身边走开,心里依然是那一句,你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下最后一级台阶,她拂去害怕人见的泪水。却不知他紧跟在后。
玻璃杯引领田君未第一次进了韩绮梅的房间。他将杯子放窗下的书桌,默然离开。窗外向晚的秋阳穿透那高洁光的物体,莹莹阴影间射出一道晶脆脆的光芒。
那天晚上,下起了毛毛细雨,田君未怀抱一把吉他坐屋檐下。吉他声起,歌声贴近了旋律萦绕雨雾之中。音乐是连接肉体与灵魂的媒介,最蒙昧的人,灵魂也可被音乐叫醒。凌波中学的所有耳朵都有一时半会被田君未的歌声吸引。吉他的伴奏也耐听,编排没什么变化,不噪不浮,随波起伏的感觉。一开始,韩绮梅也只觉歌声好听,后来一句两句透过迷朦的雨雾清晰传来,她才了解,君未演绎的,是那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十四行诗:
且倾听,且咀嚼
也许甜蜜,也许苦涩
……
宁静成为永恒
一如亘古的怀念
君未的歌声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热带植物,这株热带植物有长长的会绕人的根须,缠得她要窒息。还提什么“永恒”,还提什么“亘古”,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永恒”,又有什么能“亘古”呢?
此后的许多个黄昏,她被同样的歌声反反复复苦苦地纠缠。
他在屋檐下唱。他在树下唱。他在斜阳里唱。他在月下唱。
想躲开的韩绮梅不得不仔细聆听。他的透着纯朴古典韵味的声音,像是决心独自逍遥,又记挂着一些断断续续的事,一会趾高气扬,繁花盛开,一会泛舟消愁,林木萧萧。这时候的声音不在唱,也不在吟,似吟非唱,像是暮霭烟暝中飘过一股楚地的巫风。吉它总有流浪的气息,它斜挎在一个人的背上,随义无反顾的背影天南地北地流浪。君未的声音也是这样,在沙漠和森林,到处游荡,还有股巫蛊之气,使听者渴望走到歌者的身旁,静静地听,甚至愿意陪他到世界的任何地方流浪。韩绮梅是不可能陪歌者流浪了。她除了静静地听,默默流泪,她不能因为他的歌声罔顾其他。
凌波中学的年轻人喜欢上了他的歌唱。因为他的歌声他的吉他,还因为他的一张喙头特多的嘴巴,他很快成为凌波中学青年教师的中心。田君未和钟澄羽共有的空间经常聚集一帮热情澎湃的青年人。近来田君未又有新动向,他绝不允许别人到他那间房去,这无疑使散发浪漫气息的田君未又多了层神神秘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