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稚橙出身部队大院,从小没少上小礼堂看电影,走进影史展厅熟稔得跟回自己家一样,一会儿指着《追捕》说Michel你们看的都是删减版杜丘的激情戏都被删光了,一会儿指着《菊豆》说这片子一直不让放不过我六年级就躲在礼堂窗下偷偷看过了,她支着下巴、微微偏过脸低声说话的样子带着一种完全不自知的、纯朴的优越感和美丽,一点儿也不让人反感,对着这样一朵又娇媚又清纯的玫瑰花,我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愉快的自卑。
只要不去想那个可怕的医学名词,何稚橙足可教任何男人跪倒臣服于裙下。
可我毕竟见过她癫狂失智的模样,见过张永钧额角的月牙伤疤,我不能不在心里悬着一根线,时刻不放她离开自己身边。
终于在她对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发了整整五分钟呆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打断她,“橙橙?橙橙?”
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一眨不眨盯着海报,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悲伤泼泻如墨,仿佛那被爱情抛弃被生活凌虐的疯女人就是她自己。
我吓坏了,生怕她抑郁完了就要躁狂,一把拽过她往前走,“过来过来,李安的《喜宴》看过没有?金素梅深井冰有没有,赵文瑄老帅了有没有……”
何稚橙擦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抬起脸来冲我笑,“怎么没看过,我和Joey第一次吵架就是为这片子……”
会笑就还好,我放下心里大石,搭着她肩膀追八卦,“这么搞笑的片子还能看得吵架?”
这一对离婚夫妻的过去,我不是不好奇的,怕胡乱打听踩中何稚橙雷区,才一直忍着不问,如今她自己提起来,我当然不放过大好机会,何稚橙搪塞不过只好说,“《喜宴》的结局你知道的,都说是大团圆,可我不觉得啊,爱情讲究一对一,三人行怎么可能幸福,Joey说东方人讲究中庸,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就是圆满,我当然不同意啊,非要他承认这片子就是个大悲剧,他不肯,就吵起来啦……”
我失笑,“拜托,这样都能吵,你俩在玩过家家吗?”
“那会儿年轻不懂事嘛……”说着又有些怅然,“不过也许,那一架就预示了我们后来会离婚吧。”
我的笑容凝在嘴角,一时不知怎样往下接,何稚橙却没头没脑续了一句,“其实Joey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我低头喝冰红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很惨,活了二十四岁,那简直是我最惨的一天,一个人蹲在社区医院走廊上大哭,他走过来,问我,你是不是何家的小橙子?Michel你知不知道,我抬头那一秒,真的觉得他好像一个天使。”
我握着冰红茶,贪婪地看她因回忆往事而格外恬淡清丽的容颜。
“他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张家的小钧哥啊,我才想起来,太爷爷有个老部下,才比他小几岁,孙子却跟我差不多大,来我家玩的时候他们让我叫他小钧叔叔,我不肯,只肯叫小钧哥,一晃七八年,太爷爷和张爷爷都不在了,没想到会在美国碰上,没想到他还能认出我……
“我想那天要是没遇到他,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倾尽所能帮我,可那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留学生……毕业典礼上他跟我求婚,Michel,你一定想象不出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很幸福,也很难过,我跟自己说那就这样吧何稚橙,有的人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的,不如珍惜眼前人,是吧……
“结完婚我们搬到波士顿,他在那边的McBello上班,我在家当全职太太,我努力想报答他,给他一个最好最温馨的家,可是……”
“好了橙橙,别说了。”我按住她蜷起的手指,轻轻劝止她,“不开心的事就不要想了,你对他好,Joey一定都知道。”
“不,我对他不好。”何稚橙别过脸,望着展板上《喜宴》的海报,一女二男的婚纱照,在她眼里映出喜庆而诡异的影像,“我要是对他好,就不会问他,我心里有别人你也不介意吗?我要是对他好,就不会说Joey我们离婚吧,这辈子,我恐怕都没有爱上你的可能……”
橙橙啊,你何其美丽,又何其残忍。
其实你错了,你怎么会不爱他呢,提起他的时候你的笑容那么诚恳,念出小钧哥三个字你眼角眉梢都悄悄舒展,他伴你度过人生最难的关口,他比你心里的那个别人,带给你更多欢乐和温柔。
你只是,倔强地求一份明知无望也不肯将就的爱情,这爱情容不下第三个人,他没有争到第一的位置,你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样的纯粹,好像已经离我很遥远。
快到家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某人不等我开口,劈头就是一句质问,“橙橙是不是在你那儿?”
语气硬得,我刚给他织就的炮灰男配形象瞬时破灭。
“在,在我这儿,怎么了?”
“让她听电话!”
我这才知道何大小姐是瞒着所有人偷跑出来的……我真是迟钝,橙橙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就算张永钧没空俞继庭没空,司机保姆也不能少啊!
我这里战战兢兢不知道盛怒的张永钧将如何处置帮凶,那边厢橙橙已经认完错道完歉开始撒娇卖萌,“Joey Joey不然你早点过来一起吃午饭好不好?Michel要在家做炸酱面给我吃!她说她有独门秘籍,她做的炸酱面特好吃!来嘛来嘛……”
我惊得接不住自己下巴,“橙橙,橙橙,我说,不是,内啥,橙橙……”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快到给我们打电话我再让她下面条……”
我欲哭无泪,仰天长叹,何美女,你是张永钧和米开朗共同的克星!
接下来的一小时,我拽着何稚橙飞奔去超市买了黄酱面酱五花肉,带着土的新蒜还有各色蔬菜面码,回家一通洗洗切切,刚点上油锅,客厅就传来门铃响。何稚橙放下洗到一半的黄瓜去开门,我举着炒勺追出厨房,“哎这家伙动作咋这么……”
“快”字还没出口就被我咽了回去,因为我的目光毫无心理准备地一下撞上了某人的腿毛……
一件牙白纯棉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米色七分裤,一双浅灰帆布板鞋,平时裹得严严实实夏天也要穿长袖衬衣的大老板忽然穿得这么清凉,我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但还是不由自主,咕咚,咽了下口水。
“这是——”我眼神示意他拎着的味多美纸袋。
“运气好的话这是你下午茶,运气不好的话,”张永钧笑得意味深长,“好歹我们不用饿着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