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床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挺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干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挺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春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忙观摩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艺骨干为春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腰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胸,一头荡在后背。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迎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腰、臀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虛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阳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挺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挺胸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根,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迎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阳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阳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阳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身出汗,把外衣脱下,里面穿件鸡心领的黑毛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阳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儿,妈妈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