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挤着在一条长凳坐下,两边一个是发福的老太婆,一个是健壮的汉子。他们的味道很臭,然而他们结实的身体让我心安了一些。船离开了岸边,驶进迷雾中。疏浚船坐在远处的船头,背对着我,她虽然脊背扭曲,头却抬得很高。我们看不到目的地,但她对此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知道声音在雾中听起来不一样,她那么机敏,肯定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时她头上的纱巾稍微有点歪,我看到一绺编成散乱的长辫子的头发,几乎和她的皮肤一样白。我们已经看不到码头了,我的手放在膝盖上,死死握着拳头,指节都被我捏得变白了。我强迫自己松开手指,吸一口气。没那么糟糕。我的耳朵里面没有飞鸟的爪子,在我脚下的箱子中爬来爬去的小鸡比我更加烦躁不安。我想起了小姐,我想到她也在海上,乘坐一艘完全不同的船,身边全是威尼斯最有权有势的人,我希望那边更宽阔的海面能将浓雾驱散,等到大公将结婚戒指扔进茫茫大海时,戒指在落水之前会反射出灿烂的阳光。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前方的雾变淡了一点,左边有个钟塔开始在迷蒙中露出它的身影。我在岸上见过它很多次,我知道它是圣米切里岛上教堂的钟塔。阿雷蒂诺和他的朋友桑索维诺很瞧不起这座建筑,他们认为它沉闷乏味,是过时的古典风格建筑的典型。不过我觉得它的建造称得上是奇迹:它是在大海中间用好几船的砖块、石块和其他材料建成的。我们用了十五到二十分钟才来到它下面,但我们没有停下来。只有圣芳济各会的修道士才住在这儿,而且他们有自己的船只,他们的生活不用受到外人的污染。
当然,一个女人目不能视,她家乡的小岛却出产全世界最好的镜子,这可够诗情画意的。我们现在朝穆拉诺驶去。
那一片长长而狭窄的土地已经在我们前方升起来。早在来到威尼斯之前,我就听说过穆拉诺这个名字。家里有点钱的人都会听到它。半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地名。它是促使土耳其人带着鼓鼓囊囊的钱包到威尼斯来的原因之一:听说君士坦丁堡那些伟大的清真寺都用穆拉诺出产的吊灯照明。在罗马收拾小姐的财宝时,我们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起来、装到箱底以免被野蛮人染指的正是穆拉诺出产的水晶,它们可不仅仅是玻璃而已。我们的商人顾客阿尔波利尼说举世再无第二个地方有原料、知识和经验来制作如此高品质的玻璃,不过我觉得这跟政治的关系比跟手艺的关系更大,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有熟练的玻璃工离开这个岛屿,法律禁止他在其他任何地方另起炉灶。
阿尔波利尼曾经带小姐到这里来过,同行的还有个西班牙的贵族,那人想见识威尼斯的美丽——美人和玻璃。她回家的时候脸上红红的,说熔炉热得像地狱,工人站在炉边,舀起白热的玻璃珠,放在管子末端,将它们吹成透明的水晶泡泡。但她说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们玩弄软化玻璃的技巧,软化的玻璃黏糊糊的像奶酪,他们旋转着、切割着,将其制作成十几种动物的形状,或者做成装饰吊灯用的奇花异草。这些奇观,一个视力衰微的少女自然不会注意到。不过她应该和所有女人一样,从小就知道玻璃来自炙热的火焰和男人的汗水。
船越来越近,海岛也越变越大。我见到一片灌木丛生的陆地,到处都是房子和烟囱,不过乔木罕见,它们大多早就被劈成柴烧掉了,所以现在除了卵石和草碱之外,穆拉诺还成船地运进木头,用以满足燃料的需求。船沿着岸边划动,然后切进一条河道,跟在威尼斯本城一样,两岸都是仓库,平底船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岸边。不过今天忙碌的人不多,因为今天是威尼斯和海洋的大喜之日,即使是威尼斯最好的城区也在今天休息。
刚才进来的那条水道蜿蜒着和另外一条交汇,两边的岸上出现了一些华丽的新房子。有些威尼斯的贵族在此地拥有构造精美的园林房子,但这里跟大河道没得比。我想我要是住在这里,不管生意多好,肯定会觉得荒凉。这时船慢下来了,人们开始躁动。天空很清澈,天气也热起来。我身旁的老太婆扭动着身体,我赶忙抓住船舷,以免被挤倒。疏浚船依然安静得像一尊雕塑,直勾勾地凝望着前方。我们来到码头,她终究还是动身了,在摇摇晃晃的船上站了起来。头发灰白的船夫抓住她的手,扶着她上岸,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朝她微笑。也许他在她小时候就认识她,或者她经常坐这艘船所以跟他混熟了。也许她通过触碰一个人的手就能把这个人认出来。我还记得那天我跟在她身后,跑到街上,她向我转过身来,根据我的脚落地的声音就能听出我是谁,还知道我有点不耐烦。当时她第一次碰我,用手指抚摸我的大脑袋。我还记得当时她的手指很冷,虽然研磨了那么多药粉,配制了那么多药膏,她的手指依然小巧而精致。想到这个我浑身一激灵,好像我已经对她暴露了太多的自己。我在船尾用披风盖住脑袋和肩膀,这样一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装成一个驼背的老人,而不是一个年轻的侏儒。
我很好奇她会去哪里。也许是某座房子,过去是一个作坊,如今是年迈的老奶奶的家。我还想象有一个老头,他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小小的玻璃瓶,因为从事她这种职业的女人,她的药物和方剂肯定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觉得这个祖父是个聪明人,因为她就聪慧过人;我想象他是一个对炼金术感兴趣的玻璃工,也许制造玻璃的工艺本身就包括了某种神秘的法术。
但我错了,因为她没有回家。让我意外的是,她去了教堂。教堂耸立在河道的拐弯处,背向水面。教堂有着美观的拱顶,还装饰着精美的石拱门和砖雕。这不是新式的威尼斯风格建筑,而是老式的,但我更喜欢这种。我向教堂走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教堂里面坐满了寂静无声的虔诚信徒。她坐在中间一排椅子的末端,低着头。我在她身后十几排找了个地方坐下。她来这里干嘛呢?为她故去的亲戚或自己祈祷吗?女巫和上帝对话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我想起小姐的忏悔:“原谅我,神甫,因为我有罪。上个月为了谋生我取悦了二十个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的丈夫。”这是一种常见的罪行,虽然有这么多男人很罕见。但疏浚船的忏悔估计不一样。她该如何解释为了勾起男人的欲望而将圣餐浸泡在月经血里面呢?该如何解释将那些半液体状的小生命从女人的子宫中冲出来呢?在任何神甫看来,这些都是罪大恶极。一个人的灵魂上有了这样的污点,偶尔治疗几个妓女或者拯救一个侏儒的生命算又得了什么呢?
我垂下眼光,发现自己在望着地板。地面是光洁的石板,镶嵌着三角形的、钻石形状的和四方形的大理石马赛克,这些马赛克排列成螺纹向外伸延,就像威尼斯各座连成一体的小岛。要是眼光看远一点,能见到一个图案——一只开屏的孔雀,附近还有一些植物,或者是其他鸟儿。要多少块马赛克才能贴成这样一片地板?每年死多少个人呢?如果这是一幅灵魂的马赛克图案,那又怎样呢?一百万个人在烈火中被烧成了熔化的物质,就像熔炉将卵石炼制成液体一样,如果原料没搞错,便将它们纯化成某种干净透彻的东西?天堂就是这样的吗?一种灵魂的炼金术,让肉体失去尘世的重量,将其转变成毫无瑕疵的灵魂?
那天夜里她说过什么来的?她说我们的身体将会像玻璃,清澈而纯净,能够飞得比箭矢还快,但很柔软,可以彼此融合。她还说我们要是张开嘴巴,就会不停地发出声音歌唱这一切的美丽。我又听见她的声音了,甜蜜而温柔,在我耳朵里回响。这些憧憬肯定是她在这里学到的,这里是一个透明力量的世界。
我想象她在提香画笔之下的样子,她的身形不再佝偻,眼睛睁开望着上帝。我感到胸膛一阵发紧,好像喘不过气来。我怎能这么想呢?我是一个妓女的侏儒,我的工作就是拉皮条。说实话,我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然而她帮过我,原谅我的粗鲁,在我冰冷的时候温暖我,给我一个火热的怀抱。而且我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会死去,但我没有死,而是获得了新生。我想再次好好地用心去品尝生活。
哎呀,听听你在说什么,布西诺!你像一头发情的驴子,被自己的恐惧绑住了,在院子里哞哞叫。你本来瞧不起她,对她怀有疑虑,现在变得对她倾心不已了。你感受到的这种感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体内的这个声音既尖酸又刻薄。这是我的很多习惯之一。像我长得这么丑,如果在体外找不到伴侣,那么只能在内心给自己找一个,否则会孤独而死。但这些内心的伴侣必须有时温柔,有时尖刻,因为这两者都是每个要活下去的人所需要的。所以小姐和我才会如此相得益彰。我们虽然出身不同,但自小都被教导要学会独处,学会约束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感情。所以当她爱上那个小白脸时我一点都不宽恕她。可是我自己却为一个驼子朝思暮想。
我望着她的后脑勺。然后在我的脑海中,我扳过她的身子,以便能再次看着她:我又看到她走路时怪异的姿势,看到她光滑的脸庞、白蒙蒙的眼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安详而又警惕的神色。她的真名叫什么来着?艾琳娜·克鲁西什么?克鲁西奇?对,就是这个。艾琳娜·克鲁西奇。这个名字连发音也很有趣。
我不需要什么声音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越来越喜欢她了。很喜欢。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将脑海中一直阻止我喜欢她的障碍搬走了。一直知道某种东西,但与此同时对它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每天都看到一个人,却选择了不去注意她是什么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