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神情沮丧,泪水涟涟,这个说:“请老佛爷给奴才作主!”那个说:“臣冤枉!”乐寿堂里哭声一片。这些人都是大清老臣,为什么却称呼不一?按大清规定,凡受皇家豢养者必须自称“奴才”,上自皇族世袭王公,下至太监,莫不如此,满员建树卓越者始可称“臣”,而汉员则必须称“臣”,非有大功封为侯爵才有资格称“奴才”,所以有“汉官盼称奴才,旗官盼称臣”之说。
“老佛爷!”怀塔布哭诉道,“变法先拿咱们叶赫那拉氏开刀,奴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怀塔布,你这话说得差点儿,”皇太后慢条斯理地说,“这大清天下是爱新觉罗家族的,我的娘家人儿也得乖乖儿地守规矩!”
“皇太后,怀大人他没错,臣也没错!”许应骙说,“臣等从未阻挠皇上的新政……”
“这么说,是皇上冤枉你了?”皇太后微微一笑,“你拥护新政,真是皇上的好臣于,皇上倒是应该有赏啊!”
“哦,臣不是这个意思……”许应骙突然意识到这话拉了空,表白自己没有阻挠新政就等于拥护新政,犯了皇太后的忌讳,连忙改口说,“臣等循规蹈矩,奉公守法,是皇上坏了祖宗之法,如今连芝麻大的官儿、芥子儿小民,都可以上摺奏本,成何体统?”
“许应骙,话可别这么说,”皇太后又说,阴阳怪气使人摸不着底,“芝麻大的官儿能办大事,皇上新提拔的那四位军机章京: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为皇上披阅奏章,草拟诏令,已然在行宰相之职了,你们可别不服气!”她微微眯着眼,望望跪着的这群人当中资格最老的李鸿章说,“李鸿章,你这位四朝元老,嘎噔给撤了,是不是也觉着挺委屈啊?”
“启奏皇太后,”李鸿章抬起头,鼓着松松的泪囊,仰望着皇太后,“臣不敢!臣何德何能?一辈子不过办了几件事,练兵也,海军也,洋务也,外交也,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如今臣老矣,甘愿辞位让贤,惟愿皇太后万寿无疆,教导皇上,治国安邦,臣沦为布衣也无所怨!”
“嗯,疾风知劲草,世乱见忠臣。”皇太后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这才点点头,说出几句心里话,“皇上撤了你的总理衙门大臣,可是他撤不了你的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摘不了你的三眼花翎,扒不了你的黄马褂,你还是你!皇上不让你干,你就先歇着吧,保养保养自个儿的身子!”
“谢皇太后隆恩眷顾!”李鸿章自然听得出其中深意,无限感激地伏地叩拜,稀疏的白须被涕泪打湿了。
他的亲家杨崇伊就跪在身后,得了皇太后这样的许诺还不解气:“皇太后!朝廷里已然乱得不成样子,您得作主!臣冒死恳请皇太后以国事为重,临朝训政!”
“恳请皇太后临朝训政!”前礼部六堂官立即附和。他们这才明白,各诉自个儿的委屈管不了多大用,杨崇伊说到了根本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皇太后回宫重新执政比什么都要紧。
这时,太监总管李连英匆匆从乐寿堂外走进来,“嚓嚓”撸下马蹄袖,一哈腰,单膝下跪:“老佛爷,皇上来了!”
啊?!跪在地上的这一群革职的老臣顿时黄了脸!
“瞧你们,听说皇上来了,都吓得跟避猫鼠似的!”皇太后依然是那么平和而安详,“放心吧,皇上还没说要剪辫子、改国号呢,这天塌不了,跪安吧!”
“嗻!”这群老臣磕了头,忙不迭地退去了,害怕被皇上撞见,那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光绪皇帝站在乐寿堂前的那块名叫“青芝岫”的巨石前,等待着皇太后召见。那巨石本是明朝米万钟的心爱之物,从房山开采而得,雇用大批人夫、器械,从房山运至良乡,已经把资财耗尽,因此落下个“败家石”的俗称。皇帝倒背着手,抬头凝视着“败家石”,耳畔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虽然没有看见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皇上,”李连英笑眯眯地出来了,“老佛爷正等着您呢!”
光绪皇帝整整衣冠,俯首低眉走了进去;一步步接近了皇太后的御座,心跳得更厉害了。
“儿臣恭请皇额娘圣安,皇额娘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在御座前,机械地背诵着每次来到颐和园必说的话,声音微微地颤抖。
皇太后没有回答,“母子”两人相对无言,乐寿堂鸦雀无声。
光绪皇帝定了定神,把要请示的事情说了一遍,强制着慌慌的心跳,等待皇太后定夺。她说“成”,此事就可行;她要是说“不成”,一切准备就算白费了。
“设制度局、开懋勤殿,这个主意好啊,”皇太后说话了,神态还是那么安详,语气还是那么平和,“把康有为、谭嗣同那些人都弄进来,天大的事儿,捏咕捏咕就定了,也省得你老是颠儿颠儿地往我这儿跑!”
“皇额娘,”光绪皇帝一听这话音儿,心里就凉了,赶紧说,“儿臣没有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太后说,“你四岁进宫,是我把你拉扯大的,知于莫若母,你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儿里。小时候,你胆儿小,下雨天儿一听到打雷就害怕,吓得扑到娘的怀里,我就紧紧地抱着你,说:儿啊,别怕,娘在这儿呢……”老太后说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恍若昨日,两眼不觉湿润了。
“皇额娘,”光绪皇帝低着头说,“儿臣永远记着您的恩典!”
“是啊,你是个孝顺儿子!如今长大了,胆儿也大了,用不着娘再护着你了,祖宗的家法也敢破,我的那些老臣也敢撤,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皇太后的声音高了起来,“天地良心!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皇额娘!”光绪皇帝如雷殛顶,惶然抬起头来,“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皇太后伸手指着他,那长长的玉护指好似利刃迎面刺过来,“我听说,你还要请洋人进宫当顾问?那好哇,有洋人‘顾’着你,我就什么都别‘问’了!”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那都是外界的谣传。”光绪皇帝赶紧说,“皇额娘圣明,儿臣一切请皇额娘作主……”
“哼!”皇太后连看也不再看他,转过脸去,伸出那尖尖五指。在旁侍奉的宫女连忙搀着她,皇太后缓缓地站起身,轻移花盆鞋,下了御座,回寝宫去了。
光绪皇帝愣愣地跪在那里,茫然望着皇太后的背影消失在帷幔深处,一颗心凉到了底,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