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陈曦在教给刘志光玩‘小蜜蜂’划拳,刘志光似乎对这项从前没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来了极大的兴趣,很认真地手忙脚乱;陈曦乐得肩膀都颤了,显然是逗他,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从前时候对他的厌烦和轻视;许护士忍不住凑过去了,拍着刘志光肩膀道,“这小子真逗!来来,我跟你玩一盘。”护士长低声地跟老江说话,李波满了一杯啤酒,走到周明跟前。
李波拿的是一杯啤酒。
“今儿的最后一杯。”
李波朝周明举杯。
他的脸和脖子微红,显然还有很大余地,周明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
“你的量是多少?”
“上学时候,半斤白干之后,做数学竞赛题没问题,1斤之后大概开始说胡话唱歌了。”李波笑,“自从工作,没有喝超过三两。”
二十四小时住院医,即使不值班时候,也会随时因自己病人突发状况或者临时急诊人手不够被叫回医院,要时刻保持清醒。
这是周明做住院医时候,张志祥反复强调过,周明再又三令五申地讲给李波他们的要求。
李波初入临床开始穿上白大衣实习,作为‘医生’的最初,正是周明做‘老师’的开始,他是极少数周明真正手把手从实习生带到住院总大夫的学生,更是他所有带过的学生中,最最满意,简直称得上得意的一个。
李波的笑总是温和厚道,对同事,对病人。一直如此。不管多累的时候,多乏的时候,抢救病人之后被嘉奖的时候,还是因为不足被呵斥的时候,甚至,被错怪的时候。他一直比同年的住院医多管了近一倍的床,因为能干,严谨,让人放心,因为从不唠叨,毫无怨言。对周明放下去的安排,他从来都是带着温厚的笑抬头,俩字回答,‘好的’。
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标准要求他,以更大的责任交付他,就如同从前张志祥对自己。他看着李波从生疏而至规范,由规范而初现行云流水气韵的手术操作;抢救中,从强做镇定到能够沉着淡定地指挥护士和低年住院医,学生协同合作,隐隐然有了大将风度;病例讨论会上,从羞涩地看着桌面不敢将自己的想法怀疑讲出来,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陈述诊断理由----时常便有已经不直接管床的上级们想不到的方面……周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偶尔看着如今新进科实习生的慌张,新住院医的生涩,他们作错事被批评之后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资带教医生都会半鼓励半数落地说一句,
“急什么急慌什么慌?都是练出来的。看你们李师兄现在,他当年可也……”
这时候,李波会从手头忙着的活儿里抬起头,一乐。
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波,是小师弟师妹看得见努力方向的榜样。
如今,突然间,要为了大局,大局中包括了周明自己今后的前途,把这个在这些年里,给了他做‘老师’最大的满足与骄傲的学生,推出去,顶一项莫名其妙的处分。
周明并非不能了解这中间的‘轻重’,然而,究竟何为轻又何为重?外面的人,不懂得,不明白,可以推一个‘无关轻重’的住院总大夫出去,免得代表了医院上层的眼光,教学医院提拔干部标准的自己蒙辱;如此,给外界一个交代,给媒体一个交代,给那些拿着报纸看两眼,想起张三传给李四,李四传给王五的医院黑幕,拍着大腿惊讶而愤慨地骂几句的老百姓,一个混得过去的交代。
可是,给一直付出最多毫无怨言的李波,什么交代?
给一直把李波作为最优秀的住院医,满以为他就要提前考主治医生,满以为他就要申报系统优秀住院医生的同事,什么交代?
给那些习惯了一病区这个学习与工作环境的公平,那些相信了他周明说的话,‘作医学生,你只管治病救人,不要去想其他’的年轻人,什么交代?
不计屈辱,不计报酬,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就算可以鼓励新人,难道真的可以拿来要求新人么?如此的要求,便算是日日把白求恩又或者是后来安上了这个名头的医生的事迹一一陈列,让年轻的学生激动感动一时,当他们也面对家庭的经济,面对家人需要照顾,面对跟当年同学相比,人人都会有的虚荣,有几个能把这激动感动拿来要求自己,在自己一生的职业生涯中,遵循这样的要求?这样的要求,便算是真有人能够一生遵循一生坚持,这样的极少数人,究竟足不足以撑起这个整个社会必不可缺,跟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压力和责任如此沉重的行业?
到底是对外给一个交代,维持一个形象更重要,还是给共同在病房,抢救室,手术台,值班室,并肩工作,互相扶持的同事,下属,那些管自己叫主任,叫头儿,叫老师的人,一个公正的解释,更重要?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今后,便算是自己职务比现在要高,更高,便算是脑袋上顶了再多头衔,自己还能否如前那样,坦然地说出,你做好本职,该有的自然会有?还能否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病人状况尚未稳定时候,要求最了解情况的首诊医生不许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