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将那杯啤酒干了,却没就走,低头,笑,再抬起头来,对周明说道,
“6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兑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还能说什么啊?”周明抓过二锅头的瓶子对着灌了两口,敲敲瓶壁,“我没跟你挤兑过韦天舒?他到处吹牛海量结果跟我拼了不到二斤就趴了。”
“后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跟您俩人把大内科一个科毙掉了。”李波笑着,“说联欢时候,他们拿小钟,他跟您都拿瓶子。”
“这孙子就该去当小报记者。”
李波乐了,许护士在那边也大笑,说哪能小报记者啊?太屈才了,至少是人大代表,优秀代表。
一时间,空气如凝住了一般,没人说话,笑声止了,陈曦本来夹起来就要送进嘴里的一筷子鱼,缓缓地放了下来。
“周明。”老江已经满面通红,眼睛白都有了些红丝,他当地一声把手里的杯子顿在桌上,往周围看看,“还是我就倚老卖老说,这都是”他胳膊一挥,“也不止这个,不往多了说,我敢说咱一分区,谁都知道你。对这个混帐事儿你怎么应付,你还是你,大家还是知道你。”
护士长微笑地点了点头,许护士撇了撇嘴,扬起下巴道,“不行,只一样我不干。那老东西还得有次术后复查呢吧?我看她准不甘心在普通门诊查。别的我不管,周明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拿你那个什么‘但凡是来看病的都是病人’的臭毛病标准,照以往凡是你手术的病人你都自己做复查的话,你看你以后还想不想求我。得,别说求我,我以后都不认识你。”
周明摇头,
“那么多医院,那么多大夫。她哪会再回来?还不得心里怕我把她害死?”
“得了。心里没数,听风就是雨瞎猜忌的,那是傻的。给人垫背自己倒霉吃亏的。就好比你病区现在闹腾着转院转不了又不知道红包怎么送把自己吓半死的那些病人。”许护士冷笑,“代表夫妇可不傻。傻她也不能一下就找准你了。”
周明愣了一愣,还没答话,陈曦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回来复查也好。我脑子里不断想象,想象各种方法能不被发现地在她脑袋上纹上‘我是狗屎’,再不然,犯在心胸外科手里,我瞅个几会,在她心脏刻个‘狼’,在她肺叶刻个‘狗’……”
许护士大笑,老江原本颇正经严肃的脸色也缓了,摇头道,“真是小孩。”
李波冲陈曦笑道,“你就打岔,影响我要跟周老师抒一下情的情绪。我刚才使劲狠灌了半天酝酿……”
“什么抒情?”周明愣怔地瞧着李波,“你……跟我抒情?”
“不行我得来点白的。”李波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过二锅头瓶子,倒在杯子里约莫14的样子,仰头又喝了,周明皱眉瞧着他,疑惑地问,“你到底要干吗?你……不是要辞职吧?”他说完这话,心里真的一动,如今年轻住院医生流失甚多,有下药厂赚钱的,有出国改做基础公卫的,有攒几年经验去了外国人在南方开的私家医院的,李波,英语极好,转博考试中最难的英语部分拿了全部考生的第一,跟人开玩笑去考GRE,新东方的课一次没听不过是自己背单词作题,竟然就考了2250的高分……
“辞职?”李波发愣地瞪着周明,半晌,乐了,然后又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不舍得。”然后偏头似乎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真不舍得。”
周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情悬吊然后又放下的这忽忽数秒,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李波这一句笃定的‘不舍得’让他突然觉得,其他的,全都无足轻重,难得地起了开玩笑的兴致,
“只要不是告别致词,抒吧,抒吧,尽情,随意。”周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舒服了,笑呵呵地看着李波,“长篇短篇?”
“谢谢你。”李波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让我从来没起过想辞职走人的念头。一点儿都没有。从来没有。”
周明微微眯着眼睛抬头,“我?”
“在你手底下干活,累,但是心不累。”李波低声说,“我们背后都希望你当头,小道消息传出来系统要破格任命几个年轻副院长,咱们医院推荐你的时候,我们都特高兴。不光咱病区,就其他病区,哪怕有多少年跟咱打了多少年架的消化科,也都这么说。我们真不甘心,就因为这一次莫名其妙的破事横出来,就……”李波摇头笑,“真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有时候就是没法周全,更何况这真是我该担的责任,说到底,一定要揪出错来,就是我错。如果你非要袒护,你就是循私。我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