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人小鬼大,性野胆又壮,装做无赖小儿的模样先与攀在院墙上的施小八说话,好奇问道:“八郎,你家烧纸了没有?”
施小八两眼不错地落在阿萁她们家的供桌,答道:“我家刚支的桌子,还要好些时候再烧纸。”
阿豆又问:“你家几时拜祖宗?”
施小八抱着胸,斜眼歪嘴道:“我哪知道。祖宗定要在你家吃久点,再来我家吃。”
阿豆也抱着胸歪着头,道:“那我去你家拜拜,让老祖宗快些去你家吃。”她说罢迈开腿飞快地溜去了施大家,还在院门口略站了站,高声道,“大嬢嬢,大爷爷,阿豆来你们家拜祖宗。”
许氏因着自家桌上寒酸,面上过意不去,对阿豆也没了往日的亲热,将手放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笑问:“豆娘来找小八玩?”
施小八骑在墙头拿指头一扒眼皮,嫌弃道:“我才不跟小娘子玩。”
阿豆哼了一声,对许氏道:“大嬢嬢,我来你家拜祖宗。”
许氏笑起来,牵了她的手将她引到供桌前,夸道:“豆娘好生懂事知礼。”又笑哄道,“大嬢嬢家纸钱都没烧呢,豆娘先拜拜。”
阿豆边合着双手,边偷眼看了桌上供品,见也是荤素几样菜蔬,素的倒也寻常,无非豆腐豆芽老芋头……只荤的那两碗:一条三指来宽的鱼,挺肚翻着白眼,另一碗红通通、四方方、颤微微,说是荤无骨无肉,说是素又有荤腥气扑鼻,却是一碗血豆腐。
这两年风调雨顺,三家村依山傍水堪称富饶,纵农家清贫,逢年过节也舍得出一只鸡一尾鱼来。拿着一碗血豆腐祭祖宗,实是上不了台面。
阿豆心里念道:爷爷还有各个老祖宗,大嬢嬢家办得酒席有些寒酸,你们也要多吃些,吃后再保佑我阿娘生个小妹妹。
院内施常、施富、施贵三夫妻,都是懒散散提不起劲,大过年的满脸的丧气;几个小的极机灵,见父母没有好颜色,也不敢十分哭闹,聚在一块同样蔫蔫的。唯施大是泥塑的佛,凡是衣裳,千补丁万补丁暖身即可;凡是吃食,冷汤残羹荤素茶饭饱腹就行。
阿豆刺探来了敌情,与许氏和施大招呼了一声,又一道烟溜回了自家,找到阿萁附在她耳边一五一十交待得清楚。
阿萁奇怪道:“咱家原先给的那半只鸡怎不吃?”
阿豆拿手捂着嘴,瓮着鼻子道:“小八小七他们嘴馋,早缠着大嬢嬢炖了。”
阿萁点点阿豆因着幸灾乐祸整个都翘起的鼻子,道:“你我只作不知。”
阿豆想了想道:“小八别来欺我,我便作不知,他要是作弄我,我就拿话堵他。”
阿萁一捏她的鼻子:“好个不肯吃亏的小泥猴。”
屋外施老娘烧好纸钱,再筛了一遍酒,与地底的那些祖宗又唠了几句,半天下午的就收起了供桌,叫阿豆虚掩上了院门。
外间里正与江叶青几个大户,点了鞭炮,噼里啪啦震天的响,直惊得狗叫鸡跳。
阿萁和阿叶帮着将桌上菜蔬收进灶间,施小八咽着口水,依依不舍地看阿叶抱着那盆肥鸡进了屋,心疼得好似这只鸡是自个的嘴边肉,不楞登得竟飞了。
施小八是施常的幼子,上头还有三个兄长,孩儿多了就不见得稀奇,轮到施小八这,前头七张嘴如蝗虫过境,吃得家中一日比一日穷,施常夫妇也感精疲力竭,对幼子多有疏忽,只许氏疼爱幼孙,常常照拂看顾。因此施小八嘴贪顽劣,为口吃得干嚎打滚无所不为。
他眼见自家那一桌,只一条鱼像点模样,偏又小,多刺少肉,家中十几个人,一人一筷子,便只剩得骨头架子,怕是连汤汁都要被分刮个干净。
施小八一想到此处,整个人都颓丧不已,忽得计上心来,跳下墙头,冲着还坐在院中小憩的陈氏和施进道:“进叔,婶娘……”
施进笑着拿指一弹施小八的额头:“小八好身手,这般高的墙也能跳下来。”
陈氏见他身上脏污,拿手帮他拍掉手肘膝上的泥尘,又摸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黑一道灰一道的脸,轻笑道:“小八生得俊,干干净净的才好。”
施小八亲娘都没有陈氏这般温温柔柔、细声细气,自觉长这么大,受了好些委屈,用袖子兜头兜面地给自己抹了一把脸,对施进与陈氏道:“堂叔、堂婶,我给你们家做儿子好不好?你们留我在你们家吃饭。”
施进哈哈大笑,道:“你做了我儿子,你爹娘岂不是要跟我搏命?”
施小八委屈道:“他们有好些儿郎,不稀罕我。”又抽抽鼻子道,“堂叔堂婶只有小娘子,没有小儿郎,我给你们做儿子,以后好好孝敬你们,给你们送终。”
陈氏虽是个多愁多思的,却也没将施小八的话放在心上,反笑道:“小八,哪有亲爹亲娘不疼惜自己孩儿的,以后可不许说这话,你爹娘听了心里不知多少难受。”
施小八道:“他们舍得,堂叔婶还是收了我做你们儿子……”
阿豆从屋里出来收酒壶,听了这话,一声尖叫,扑过来一口咬在施小八胳膊上,拳打脚踢连声哭嚎:“你走你走,不许你在我家,我爹娘才不要你做儿子呢,我家只要小娘子不要小儿郎,你走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