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
乾元招手呼喊,喘着粗气跑到树下,憨笑地望着列缺。以前讨厌列缺的时候,不论他做什么都觉得凶神恶煞;如今发现了他的好,连他倚靠在树干上的样子都显得分外潇洒。
“小和尚不在庙里念经,在花花世界里瞎跑什么?”
岂料乾元扑通一声跪下来,叩首叫道:“师父!”
列缺一听,眉头直跳。
“施主,你收小僧做徒弟吧!小僧这么讨厌你都愿拜你为师,你当然得收下小僧嘛!”
“不对不对!”一旁的少年大叫起来,“你一个和尚拜什么师?!赶紧给老子滚回庙里去!”说着,他也扑通一声跪下,“喂!我叫小绀!你不要收他,收我好了!根据我的观察,读书会变贪官,不读书只能讨饭,所以习武最有前途,只好跟你混了!”列缺盯着小绀的脸,半晌才记起来他是那日当街抢劫孕妇的孩子。乾元和小绀瞪着彼此,像两只着火的蟋蟀。“小僧先来的,所以是大师兄。”“呵!”小绀仰头长笑,“谁会瞎了眼收你做徒弟?瞧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你几岁了?断奶了吗?”“等小僧长大,你就老了。况且是小僧带你找到了施主,你受小僧恩惠,自然应该让一步,所以施主收下我吧!”小绀指着列缺,大声问:“喂!你收谁?”列缺懒得听两个孩子无趣的争辩,此时暮色正浓,夕阳倒映在河水里染出一池血红色,他远远望见列风正过河回家,纤瘦的身影如鹰般从河水上空掠过。列缺立时从树上迎风跃下,将刀收回腰间,追上去。但乾元抓住他的衣袖大哭起来:“施主!你不收我,我就无家可归了!”
两个孩子死死拽住不让他走。列缺将刚刚雕琢的东西往乾元怀里一塞,僵硬地拍了拍泛光的光头。乾元惊喜至极,拿起来一瞧,却是把削得歪歪扭扭的小木剑,登时气得往地上一摔:“我没有开玩笑!我要当武僧!”“哦?”列缺泠然回头。刹那间刀光划过两人鼻尖,列缺长刀出鞘,正插在乾元和小绀之间。刀刃发出轻灵的震颤声,吓得两个孩子一步也不敢挪动。“长得还没刀高,是你挥刀?还是刀挥你?刀是杀人凶器,功夫是杀人术,不是玩笑。想明白了就赶紧回寺里去。”列缺将冷漠的目光移到小绀脸上,“你也一样。”
小孩子吓一吓就会知难而退吧?列缺如此想。岁月是一弯浅滩,记忆如水被滤过抽干,几乎没留下一件难忘的童年往事,更枉提能懂得他们的天真烂漫和远大幻想。他将乾元和小绀晾在身后,飞奔回家,推开了虚掩的院门。院里空无一人,列缺先跑进厨房。灶膛里余烬已灭,摸了摸,灶台和灶壁暖着,列风必然出门才不久,便转身跑进他房间。列风屋里只有一张老式木床、一只自制衣箱和一套藤木桌椅,放了什么一眼看得到底,应该藏不住秘密。列缺环顾房间,掀开床单查看床底,但在看清楚的刹那呆住了。佛像。床下整整齐齐摆着上百只木雕佛像,神色迥异,姿态各异,散发出诡谲之气。列缺一向随手雕随手扔,没想到都被父亲好好收藏着。他拿起其中一个,一时记不起来是何时所刻。天地间也许只有父亲才愿意多年来每日睡在这些奇怪的佛像上,念及此,他难受地笑了下。
可是,总觉得屋里还少了点什么。闷闷地想了片刻,列缺脑海里恍然浮现一个字,酒。他左右寻找了一番,的确没见到父亲最宝贝的酒葫芦。那,在哪里?他抬头仰望幽黑的房梁,突然抬脚勐踹了下地板,震得整个砖木结构的房子抖动起来,房梁上落下的细碎灰尘在夕阳余晖中缓缓飘荡,他踩着墙壁跃上高处,伸手钩住房梁,点了火折子探看。
房梁上积了几层灰尘,正中间宽阔的横梁上果然留有一处圆形痕迹。如果列风拿走了原本放在此处的酒葫芦,那他最可能去逍遥的地方只有一个,玄武湖旁小市街。列缺松手落地,快速跑出屋门,迎头撞上乾元和小绀,一时人仰马翻。
“疼疼疼……”乾元揉着屁股爬起身。列缺冷着脸道:“你们还不肯回去?”“这么回去不符合老子的作风!”小绀将两手一摊,“你不收我做徒弟,我能回去?你要是收我做徒弟,师父你说一句回去,徒弟我二话不说麻熘儿地滚。”
“阿弥陀佛!今天元宵,城里有花灯节,城门早就关了,反正小僧回不去,施主收不收下小僧,小僧都得在这儿住一晚上,善哉!善哉!”乾元一屁股在屋檐下坐下,小绀见此,也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两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齐齐盯着列缺。可他们来的时机不巧,列缺无暇思考其他事,更不愿承受这份纯粹的信任。眨眼之间夜幕降临,他不管不顾地跑到大门口,身后又像被这四道目光牵绊住而不得不停下脚步。
“厨房锅里有热粥可以喝,左边屋里有棉被可以盖,不准进竹林撒尿。天黑了,别乱跑。”两人乖乖点头。列缺忧愁地望了眼阴云笼罩的天空,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当他聚精会神于一件事时,感知危险的神经便极度敏感。此刻站在风里,嗅着全城弥漫的刺鼻烛火味,这不祥之感越发挥之不去。他盯着乾元别在腰间的小木剑,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乾元。”“哼!”乾元噘着嘴别过脸去。列缺取出放在胸口的青铜令牌,小心地塞进乾元宽大的僧衣里。“守好它。”乾元没见过这物什,好奇地摸了摸,怪重的,还带着体温。他迷惑地看着过于郑重其事的列缺,还以为自己终于被当成男子汉,便扬扬得意地点了头。“你们在此等我回来。”列缺轻拍他小小的胸膛。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一只硕大的酒葫芦在拥挤的人群里蹭来蹭去,列风欢快地游走在灯海里。两侧店铺林立,人来车往,食物飘香,好不热闹。南京十三道城门,其中紧挨玄武湖北畔的神策门离郊外乡村最近,此地最是民风淳朴,往来的农夫和商贩喜欢在此做生意,到嘉靖年间已形成了一条贸易街,俗称小市街,都说此处没有买不到的货物,包括列风最爱的私酿。
但是列风今夜并未买酒,在集市里慢悠悠逛了两圈,拐进了南边相连的百灵街。
列缺不紧不慢地跟上去,虽有花灯与人海做掩护,他依然不敢靠太近,而是谨慎地拐进最近的暗巷。不动声色地查探列风的秘密太难了,列缺又怎敢确定列风不是已发现自己这条尾巴而故意玩弄自己?
高大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暗巷口,一位头戴粗陋花帽的年轻行脚商就从人群里闪出来,他侧过脸,目光炯炯地追随着列缺的背影。是刘毅。
烦躁地揪下花帽,灯光照亮了刘毅拧成疙瘩的眉心。他实在看不懂这父子俩玩什么花样!列缺一旦行动起来举止毫无章法又快速敏捷,几乎无法跟踪,再加上拂花一笑的列风,简直是噩梦!刘毅甚至怀疑列缺早已发现了自己而刻意甩人。
少顷,刘毅探头查探暗巷,见列缺拖在身后的影子消失在巷口,便猫身跟上去。
等刘毅走入黑暗,暗巷正对的小楼屋顶上又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身灰衣,戴着舞乐貂蝉面具,几乎与花灯璀璨的街道融为一体,面具下微眯的凤眼里透着不同寻常的光彩。俗语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黄雀之后还有秃鹰?
叶白极目远望,将人烟稀少的旧街尽收眼底。列风在一家不起眼的酱油摊前停步,将几个铜板和酒葫芦递给了看摊的老头儿,老头儿忙从地上的坛子里偷偷摸摸地舀了些东西倒进酒葫芦。就在这时,隐身了一路的列缺大步走向列风,身后留下一株被捏碎的二月兰。
叶白捂住嘴强忍笑意。
“爹——”
列风正乐不可支地抱着酒葫芦,手一抖洒了好几口,他僵硬地回过头,一张熟悉的冷脸映入眼帘。
“不是……我买了下菜的。毕竟酒比酱油好嘛!”列风心虚地辩解。
“借口我听过不下一百个版本,因而全无可信度。”列缺直直地向酒葫芦伸出手道,“给我。”
“我是你爹!偶然一次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能。”
“……”
列风干脆把酒葫芦塞进袖子里,抱臂无赖道:“行!小贼,你有本事就来拿!”这父子俩的交流向来是能动手就尽量不动口。果然列缺眸光一沉,手伸向了酒坛上放着的木舀。他不想拦着,可不得不拦。虽然记忆里列风只醉过三次,可回回称得上惊世骇俗。
第一次,列缺把他背回家,他一路都在耳边讲解功夫招式,路经隔壁时见到大门前看家的小白狗,他突然闭嘴,如脱缰的野马般冲出去将它紧紧抱住。后来,这只小白狗离家出走了。
第二次,列缺找到他时他正绕着一亩农田狂奔,嘴里高喊些含煳不清的话语。一队闻讯赶来的城卫兵将他重重包围,准备逮捕关押,却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领队,扛上肩头,一熘烟逃走了。他脚程飞快,整个巡逻队疯了般追过半个城,愣是被远远甩开。最后列缺疲惫地追到瀑布时,领队已经脸色青紫,因为列风扬言要把他丢下瀑布以体验飞鸟般的感觉。
第三次,他狂笑,一整个清夜狂笑,笑到金陵城为之颤抖,遂得一诨名——列风,列疯也。
列风稳稳护着袖中一坛酒,虽未出手,已在战中。列缺抓不到足以进攻的弱点,从父亲稳操胜券的神态便能猜到被袖子掩住的双手已做好万全准备。他盯着那袖子,半晌,忽道:“啊,漏了。”列风一惊,低头看酒葫芦。这一分神,列缺敏捷地一挥木舀,趁势向他小臂袭去,眼见将要打中,半途冒出来一支不求人钩住木舀,拦下攻势。双木相交,列缺失去上风,木舀弯成弦月状,震得掌心发麻。“学会使诡计了?该不会是梦里的姑娘教的吧?”列风翩然一笑,直戳列缺眉心。列缺也不废话,先一步以右手轻弹起木舀,落至胸前,左手一抓,拦下列风。“让爹看看你进步了多少!”列风一瞪眼,进攻突然大开大合,迅如雷雨,似乎全然凭本心操纵。列缺被他教导长大,青出于蓝而不能胜于蓝,眼见他嬉闹般将一把不求人舞出锋利的残影,心下更惭愧。数尺距离之间,两人一斩一钩,你来我往。好在是纸上画刀,无关痛痒。凑热闹者越聚越多,看摊儿的老头儿生意也做不成,不禁急得额上冒汗。恰在此时,一个老婆子暴躁地拨开人群挤进来,声嘶道:“滚开!你们这群狗杂种!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