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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珂从招待所门前的小路上一次次匆匆走过,当然是去找他的场医朋友。他偶尔也来我这里待一会儿,总抱怨说:“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我想他们算是一对特殊的朋友,连结他们的主要是那些电子魔器。他们,还有廖若包学忠一群孩子,都在一片无形的茫海里沉浸,直到淹死都不会上岸。他们时刻准备兴奋、痛苦、癫狂、沮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欢乐。“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资源,你进入了,连接了,你就成了一个共享者。当然,你也是一个节点——小小的、小小的、微尘一样的节点。”这是当年城里那位电脑朋友的话,当时他正预言不久的将来——那时因特网就会建立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世界上。就因为对这一天的憧憬,他有许多时间是两眼焦红的:“到了那时候,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吧!”所以我现在完全能理解蓝珂和场医他们的状态:急于走进未来,而且已经急不可耐。
场医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神情特异,对我说:“你以为我去了哪儿?我是到那个公司应聘去了。”
“哪个公司?”
“当然是最大的,就是‘得耳’那个公司!”
又是“得耳”!我问:“他请你了?”
“他是董事长,已经不太问事,如今一切都由下边一个姓苏的总管在办。姓潘的主任来过,他是代表苏老总的。如今任何一个公司只要干大了,没有自己庞大的电子系统那真是不可想象。土老帽们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该玩什么。以前他们有几个录像厅和酒吧,那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而一个大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就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未来,那时要有更发达的神经系统,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瞧我在鲁班门前抡起了斧头。”我问他要改行了?他摇头:“不不,兼个职而已。现在的人三职四职都有的,这样的用人方式对甲方乙方都好。我场里的这个差事还不能丢。”他说到蓝珂,认为对方也应该到那个公司去找个事儿干干。“做公司医生吗?”“那倒不一定。可以看看病,提供医疗咨询,还可以为我打打下手什么的。反正他这样的人算是‘复合型人材’。”场医得意地笑了。
他这一会儿谈得兴奋,最后问我想不想去他的“小屋”看看?还没等我问是什么小屋,他已经在前边带路了。他的步伐里透着许多醉意,仿佛这失踪的一些天里一直泡在酒里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咕哝:“人哪,只要是真朋友就会想着你,人在关键时候总是想着朋友啊,可是我们……蓝珂这小子,我不在他老来;我回来了,他又不来……”在医疗室隔壁有几间小屋,看模样并不起眼,可是进去之后才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小屋是后来加盖的,它们与后面的高墙之间原来有好几米宽的空地,这会儿都被连接起来,成了秘密洞穴似的一大片。“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我得让你开开眼了,你不要说我整天像个傻子似的。我也有自己的老窝。”他的得意比刚才那会儿又增加了许多,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我发现屋子里光线太暗,所以大白天也要开灯。老天,这里真像一个魔洞,乱到了极点,到处是小桌子,上面摆满了电器,桌上散放着一些录像带之类的东西。再往里走又是电视机和投影机什么的,还有一些没法辨认的各色物器。他转脸看我时,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咕哝说:“我老婆最厌弃的就是这里,她觉得我把家里的一点钱都拿来挥霍了。可男人嘛,总得有点爱好嘛,我这辈子不赌不嫖,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了吧。”说着在一个黑乎乎的蒙了布的东西跟前站住,又看看我,那模样就像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一样,笑眯眯地揭开了大布:露出了一个有许多方格的大木架子,每一个格子中都塞了裸露着电路板的器具、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艺儿。他笑笑:“这里有我全部的宝藏。”“这个架子上?”“不,我是说在我的这个窝里。在这里你想看什么、了解什么?想过眼瘾还是耳瘾?是文字还是图片?是三级片还是什么别的古怪魔幻?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这里都发生了、记录了,要问它们来自哪里吗?来自全世界!是整整一个地球村的秘密——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把外星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一点私货哩,这些真的很难讲的。不过它们这会儿都成了我的财富,而且每个月都在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这不是我在吹牛,而是一个事实——行了,闲话少说,咱们得来点儿实的了。”他说着摆弄几下,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赶紧把它调小。前边的一块银幕上出现了图像,它们变幻抖动,内容乱七八糟,而且切换得飞快。我相信这是用图像堆砌的梦呓,是藏在无数角落里的幽灵集合起来的狂舞,它们在放肆叫嚣。他在一边按动一些按钮,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手莫名地乱抖。我想尽快让其结束,想把他拉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
“我比你们大城市的那些家伙起手更早。我已经超音速了,他们还在地上爬呢。真的,当然这不包括你城里最顶尖的高手朋友。不过他们当中有的后来也不太迷恋这个了。我存下的东西够你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看和听,这样整整花上两辈子都享用不完。你信不信?”
“当然信。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他笑了:“有人问一个富可敌国的家伙,问他攥住那些财富有什么用。是啊,有什么用呢?他一时也回答不了啦。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过我只知道拥有它,并且还要继续拥有,这成了一个习惯,就像喘气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个比喻真是绝了:一种贪婪和欲望变成了一种惯性、一种须臾不能离开的要命的需求。
2
我长时间恐惧地看着场医的这个洞穴。他却一直在诡秘地笑,不时地瞟我一眼。我们俩来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他为我倒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我这时才发现这里从液体到固体,大都是舶来品:桌上是没抽过的洋烟、一两瓶洋酒。“你如果知道公司里那些家伙是怎么玩的,一定会吓一跳。我和他们不一样,蓝珂也不一样。他们那些家伙能轻而易举地、直接绕开障碍,找到一大把最吓人的东西,搞一些名堂,建立什么‘超级酒吧’,然后再提供各种超一流服务——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连外地的大老板,那些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都时不时光顾。老会员一个个穿了背带裤子,坐飞机来的,一待就是一个月。公司游乐场主要是挣他们的钱……”他说说停停,像在抖搂一些绝对的秘密。其实他说到的一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一些令我震惊的东西。
“外人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服务,不知道什么才叫‘超一流’。他们围绕着这些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关系网’,生人、不被信任的人就别想进去。他们有自己的应召女郎、各种男士,还提供特别保健,主要的一绝是有‘小耍物’——知道什么叫‘小耍物’吗?就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有的年纪真的太小,鬼知道他们怎么找了来。那些恶棍,我是指人世间的一些超级恶棍,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了几个钱就干伤天害理的事。其实这些会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主顾,他们只能到第三世界来蹭点乐子,他们的钱拿到拉斯韦加斯去,要享受这样的服务,还不够一两夜的开销呢。说到底,他们在那一堆里还只算个穷光蛋。可是他们就敢到我们这儿来,穿着背带裤子臭酸臭美当什么‘会员’,糟蹋一些可怜的穷人的孩子。有时候我想起了这些,真想用刚刚从粪池里拔出来的粪叉直接插进他们的肚子里去!就是这样也解不了恨!算了吧,不想说了,我说出来自己生气你也生气,说不定还要把你吓坏……我不说了。”他咬着牙关,拍了一下桌子。他只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了特别的可爱。我说:“不,你说吧,我不会吓坏,也不会跟其他人乱说。”
他的手颤颤抖抖去摸烟,摸到了又丢下。他根本不会吸烟。他端起给我倒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我不会搞错的,我敢说市立医院就有人参与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公司的头头关系密切,主要是跟姓苏的老总好。‘得耳’这人不坏,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只专心做一个大慈善家了……医院那些人为会员服务,也为公司头头服务……那些孩子是从外地招来的,也有本地的。一些小女孩不用说了,一些小男孩也是他们的目标……”
“什么?你是说——小男孩?”
“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是些变态狂,他们让一些漂亮的男孩跟他们一起玩,从录像机上看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模仿着去做。最后给孩子们一些钱,或者干脆就是塞给一把游乐场的门票了事。孩子们拿了这些门票就糟了,什么门都敢闯,结果是变得越来越邪门。有的在机器上玩杀人游戏一天一夜不睡,最后杀红了眼,出门就用刀子捅人。还有的在内部可视电话上约朋友,然后到约会地点去打伏击,把对方的钱物洗劫一空。要知道这些小家伙最大的才十七岁啊,这种案子一年里就出了好几起!有的家长发现了孩子与公司的瓜葛,可是还没等告发就被人家用钱糊住了嘴;钱不管事,就用威胁的办法,结果事情全都给压了下来……”
在这个洞穴里,我突然觉得周身冷得不可忍受。冰一样的寒意裹住了周身。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一个个稚气可爱的面孔从眼前划过……但我真的不敢去想了——但愿廖若不在这些受害者之列。让我在心底里为他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