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问题,令我感觉到夫人为人的诚恳。我觉得她囚禁在这座白房子里十几年,心思已经磨练的又坚韧又单纯。我就说,我觉得还是越南好上一些。我说我很喜欢西贡,那是和内比都和仰光完全不同的城市。
我说我喜欢西贡的阳光,喜欢西贡的美食,喜欢那里的湄公河。我说缅甸街头有点脏乱,到处是开着车鸣枪的士兵,我说没有人会喜欢生活在这样令人紧张的氛围里。
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她听了,就说我坦率。她说她喜欢坦率的人,不管他上了多大年纪。她说,人和人交往,国家和国家之间,部落和部落之间,要想解决问题,就离不开坦率。
她告诉我,令狐飙是越南的华裔,她说她知道令狐飙在果敢做了什么。她说果敢军的确令人头疼。我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书柜,书柜里堆放着满满的书。我想,在漫长的十五年的岁月中,她就说靠着阅读这些大量的书籍来给自己支撑,汲取精神力量的吧?
夫人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问我喜欢阅读吗?
我说我当然喜欢,我说因为家庭的因素,我读到高中二年级就失学了。她听了,就告诉我,说上一次,令狐飙来拜访她,偶尔说起他的女朋友,一个来自中国南方乡村的一个普通姑娘,她说她的心里,就对我起了好奇。
她说,有机会一定要见见我。
想不到,很快彼此就见面了。
我说,您是不同凡响的人物,我一个平凡至此的年轻人,能见您是我的荣幸。
她就笑,说她什么都不是,说她不过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说要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她现在还在英国大学教书,相夫教子。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夫人的丈夫,一位牛津大学从事人类学研究的渊博的学者,前几日已经去世。但夫人并没有回英国。虽然当局也同意她出境,但她清楚,一旦出境后,参加完丈夫的丧礼,她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离开缅甸人民,是她不愿意的。
所以,她选择留了下来,尽管心里万般痛苦。
我听了,心里就诧异。她对我说的,完完全全是她的私事,她的家事。
但我不知该怎么接茬,只是继续聆听。
她说,她的丈夫去世后,她没有返回英国,许多反对者借此事的大做文章。抨击她的冷血,抨击她的无情。说一个无情冷漠的女人,不去见丈夫和儿子,至亲人尚且如此,又哪会真正为缅甸百姓谋取福利?
她说,对于外界的这些误解,她从不辩白。
她说她相信时间是释清一切的良药。她说她会为自己的丈夫祈祷。
我终于有话要问。
我问她,您后悔吗?
她听了,就凝重地摇摇头,说不。
她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说,那您累吗?
她就笑,说很累。每天都很累。但她会调剂时间,安排生活。她说她会弹钢琴,不下雨到时候,就去廊下修剪花草,疏通下水管道。
她说她有每天坚持写日记的习惯。
她说实在无聊了,就会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看。
她说她不怕死,事实上,她差不多死了几十回了。
我说我看过那张著名的相片。我说相片中,几十支步枪就那样对着您,而您依旧保持高傲的神情。
她听了,就笑,说是的。他们试图阻挡我,但我就是要出去和民众对话,事实上,我胜利了。
我说她之所以拥有这样不凡的勇气,都是来自对佛教的修炼。
她忽然对秘书耳语了几句什么,秘书就微微一笑,从客厅出去,但很快又进来了。秘书的手上多了一个相册。夫人告诉我,说她要给我看她童年至青年生活的照片。
我听了,受宠若惊。
我小心接过,轻轻打开相册,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的陈旧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扎着小辫,穿着裙子,摆着一个时髦的姿势,看起来天真可爱。
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这个女孩就是年轻时候的夫人。